孩子被送进贵族学校的第二天,她就提出要去外面打工。苏卫红知道,阿娣最终的目的还是想进工厂,所以就也没拦着也没劝。临走的时候,苏卫红对她说,“没事就回到家里来住,也好改善一下伙食。”言下之意是让阿娣有时间回来帮手做做家务,也陪她说说话。
阿娣明白苏卫红的想法,当然也应了下来。
当年,苏卫红高中没毕业就被招进县粤剧团,早早拿了干部工资,让很多人羡慕。想不到一下子世界就变了。一会儿是建特区,一会儿是逃港的人回来办工厂。到了现在,是农村城市化,年近八十的父母一夜间变成了城市户口。
全世界都开始讲普通话了。除了一些本地的老人,没什么人还愿意听粤剧。多数时间,她也只能拿着工资在家里闲着。一直不觉得寂寞,直到孩子不在家,连阿娣也去了工厂,她才觉闷得要死。偶尔会跑到团里去教一两个老人唱几句,顺便赚点港币或是一顿无滋无味的早茶。
就是去了单位,也很难见到什么人。即使见了,个个也都是忙着找牌友的老同事。她最多也只是浇浇窗台上面的花儿,擦拭一下挂在墙上的剧照。那是当年自己到香港演出时拍的。有个女议员还上来送花合影留念。
阿娣当然偶尔也回来住,洗衣、拖地、做饭。走的时候,还要顺便把一大袋垃圾带出门扔掉。只是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来都有变化,与苏卫红相反,她的性格变得开朗很多,不再是过去那个只会带孩子、做家务的农村女孩。苏卫红还经常听到阿娣提起一个叫阿焕的名字。
“阿焕是重庆城边上的女孩儿。”记得阿娣第一次是这样介绍。
这一次,阿娣换好了鞋就跑进厨房,从阳台上拿出塑料桶,放进三分之二的水,先把袋子里的一条草鱼放进去,接着挽起袖子,开始在水龙头下面洗菜。
苏卫红整个人和皮包一起瘫在沙发里。看着厨房里的阿娣,隔着哗哗的水声,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阿焕还和你一个车间吗。”
“是啊,她这个人就是怪,两年里,换了几个厂,只有在我们这里呆得最久。”
“看起来还是你们厂好一些啊。”苏卫红有点得意。阿娣当时进这个厂是苏卫红托了一个老同事帮忙,连例行的三百块钱押金也不用交。
“应该是吧,不过,主要是她的活儿做得好,如果她听厂里那些当官的话,可能早就做拉长了。”
“你是说她不怎么听话?”苏卫红正准备给自己换上一个轻巧的拖鞋,扭过脸问。
“是啊,她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活得很自信、充实。她不想让自己活得太累,每次有了钱,她会对自己好一点,去唱K,打桌球,观念很新。”
在她眼里,阿娣从来都是那个土里土气的农村女孩,想不到这么短时间内能把这些时髦的词说得如此流利。
阿娣又说:“更主要的是她从来不占小便宜,那些小钱儿她不会放在眼里。还有人想请她吃早茶呢,说了几次,她都不去,宁可睡懒觉,或是一个人到外面跑步。”
“还有这样的人啊。”苏卫红脸色开始有些难看。
“是啊。工厂里就她一个人提出来不加班,厂里给的加班费很高呢,还有一顿免费的消夜,可是她不在乎。”
“噢。”苏卫红答。
“她喜欢花钱扮靓,扮了之后就去外面给人看。我还跟着她去过青少年活动中心溜过旱冰。每次她一上场,就有很多人看,不管是男工还是女工。”说话的时候阿娣一脸自豪,好像威风的那个人不是阿焕而是她自己。
“那是溜得好还是因为人生得靓呢。”苏卫红问。
“都有。北方的女孩子长得就是比我们南方人好看,长得高挑不说,皮肤也白。”阿娣笑着,又说:“最重要的是有气质,那些男的一看到她,眼神就变了,有的人一直守在场外面等,要请她喝啤酒吃田螺,多数都是那些本地男人。”
“有自己的主见,是好事。”苏卫红不冷不热地说。她像过去那样扶住厨房的玻璃门,看着阿娣忙来忙去。没人注意到她的脸已经变得灰白。她甚至觉得自己这次有点沉不住气,不像一个做过演员的人。
准备下米之前,阿娣突然冒出一句:“阿焕总说还是吃面才最有营养。”
苏卫红说:“四川是吃米的地方,当年我演出的时候还去过。不过吃什么那是个人爱好,没有什么好不好。”
“吃面会让人丰满。”阿娣借着拿锅盖把这句话说完。蒸气后面,是她突然绯红的脸庞。
见到苏卫红不说话,阿娣有些不好意思。也许为了掩饰上一句,阿娣又接着说,“她懂得真是很多,我们遇见了什么事都问她,包括刚出台的劳动合同法,她全懂。听工友说,她原来上过卫校呢。卫校应该是中专吧。上一次老板压了几个人工资,要了也不给,还想找理由炒人。就是她教那几个女工怎么去和老板交涉,包括后来她们跑去劳动局告状。最后,钱一分都没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