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当天,听说张朝南比任何时候都要瘦小。连预感都没有。张朝南便被公司开除了。他手上压了几宗拆迁案被修改过,有人举报他有占为己有的意图。
与胡玉则最后的见面是在假日酒店。两个人躺在大床上,没有说话,外面是凤凰大厦的广告灯,每隔五分钟就会把整条街照亮。石雨春见到她脸上的雀斑,像是蒙上的一层纱网。她满脸的无助。他想起得当初,她眼里的哀愁。石雨春相信,如果愿意,这个女人还有财富属于自己了。
为胡玉则擦眼泪时,却惹了她悲恸。她抚在石雨春的胸前大哭,“对不起,是我该死,他派了人去外调,收集资料,半年前已经证明你父亲是岗厦人,还想着帮你们争取些赔偿。是我担心你好了,不再理我。你不该总想着她。
夜漫长的让人害怕。面对一个完全服从的身体,石雨春缩得更加细小。在胡玉则躲进被子哭泣之时,穿好了衣服,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是胡玉则的咒骂和哭声,“你不是东北人,更不是深圳人,连半个张朝南都赶不上,至少他还没有花过女人的钱,谁都清楚,你是一个阴阳人!”随后是杯子撞击地面和玻璃飞溅的声音。
石雨春走到满是竹子和红花的草地上,对着深蓝色的天空大喊了两次,那里曾是他和阿文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他觉得已经有了勇气。
问过父亲几次,“喜欢这里吗。”
“太喜欢了!”通过香港宗亲会,岗厦的身份被承认了。还找回两个失散多年的亲戚。尽管没有得到一分钱的赔偿,父亲还是兴奋异常。影响调查进展是父亲造成的,只因他一直坚持老屋的地名是岗厦14号,才让事情多了些周折。而这个地名,连最详细的资料都没有过记载。当年他只是一个住在偏卅子里保姆的儿子,而非大户人家的少爷。
二手房,十九平米,房子位于关外的麻布村,产权书上清楚地写了父亲的大名。事情办的迅速。是用身体换来的深圳。站在光辉房产公司玻璃门前,石雨春想起了这句。
父亲把一张旧照片放进相框,搓着手,“叶落归根了。可惜你妈走得太早,算上每个月寄来了退休金,只要不是天天大鱼大肉,也能活得不错啦。”石雨春暗示了父亲,“等真正拿到钥匙,也可以卖掉,到东莞、樟木头换间大的。租出去一半,生活费也有了。”
“那是那是。”父亲乐得合不拢嘴,他并没有听出弦外之音。按了指模的手舍不得洗,总是晾给人看。夜里,他听见父亲在梦里笑出了声。
天已经大亮。燃放炮竹的声音从大门的两侧传来,是岗厦大门左右两侧的商城开业。地铁一号线也即将动工。开发岗厦的吊车和拖土机已进驻岗厦待命。负责宣传,处理上访的工作组两天前已全部撤离。“温州城发廊”,“沙县小吃”的招牌斜在在墙上,里面的东西早已搬空。
整个街上只有最后的几家人,正在生火煮饭,他们准备吃了最后的一餐,到祠堂给祖宗敬上最后一柱香,便收东西离开了。
乘坐的火车正开到一片开阔的地方。清山绿水,小麦长得正好,像风光片里的景色。恍惚中石雨春回到了东北的小城。老屋子还在,不远处一个个高耸的烟囱也没有推倒,一缕缕白烟在天上飘着,很美,很美。梦里,他见到了弟弟,他还是那么年轻,似乎在对他说什么,脸被阳光照着,发出好看的光,像小时候那样,一直对着他微笑。似乎见到了一扇黑漆的大门,上面像是一个熟悉的门牌号,岗厦14号。石雨春流出了眼泪,想要跑过去,身子却软得根本动不了。直到被一种声音彻底惊醒,才知道刚才是做梦了。手机在响。父亲拖着哭音在电话的另一头,“仔仔啊,别扔下我!我们这样跑来跑去,太累了!你要去哪里!”
手机的音量高了几度之后,很快变成忙音。石雨春伸了头向外看。到处是秋天的景象。天已经凉了。脑子里还旋着父亲、弟弟、胡玉则、张朝南,就听见下铺靠窗的男人在搭话。问他是不是南边的人。颧骨和额头和口音都很像。不久前,父亲也说石雨春越长越像那些已经离世的岗厦亲人。
心口疼了下。深圳话,总也记不住的岗厦土话,像只温柔的小手从头发到脸颊一直摸到心口,全部涌来,热热的,充满了他的身体。他只好去看最上铺了,连手也想要伸过去,此刻,他想拉住点什么才安全。那里正熟睡着他的阿文。
车身剧烈震荡了两次,终于停下。到了一个大站。一批人涌进车厢,夹着北风。人群中有人传递热腾腾的盒饭。石雨春看到自己正从上铺跳下,还没有来得及站稳,气味便与他们溶在了一起,再也没有阻隔。
石雨春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所以,他暂时无法回答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