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记水果店终是关门,个中原因,我没细问。第二年春上,我带学生勤工俭学,在街上碰到黄发苗,他已经开上麻木儿了。
黄土河镇是个中转站,连接村落通往县城,原先有客运班车,二十多里路,四毛钱一趟。虽说便宜,于我们山里人,却甚遥远。小时候,对县城的向往,不亚于北京城。
一夜之间,麻木儿拱出来。就是三个或四个轱辘的农用车,敞着车厢,嘟嘟嘟蹿来蹿去。相比正儿八经的汽车,可便利了,阳关大道能跑,羊肠小道能开,三五个人能走,七八个人不多。最适用的是厢板,人在厢子坐着,随行的自行车咣哧挂上去,头使下,屁股在上,迎风跑起来,轮子转的,像纸风车一样欢实。
客运班车就不行,拎个包提个袋子还要检查,哪会容忍自行车骑到头上?尽管票价一涨再涨,由一块到两块,再到三块,坐麻木儿的人不减反增。开麻木儿的也越来越多,排红薯母子一样在街头候客。
带自行车是为贩货方便。稻谷包谷小麦黄豆,猪油煤油酱油散酒,衣针衣线衣扣布匹,乃至菜刀锄头火纸老鼠药,能摸分毫利,就倒腾倒腾。穷疯了的人,对物的追逐,就像干久的螃蟹,对水的渴求。手脚一松,便鼓起眼泡,趔开身子,奋不顾身往前奔。规矩丢了,只要能抢到前头,踩死同类殃及亲族,也不管不顾。底线没了,只要能喝上海水,坑蒙拐骗烧杀抢掠,也在所不惜。
“越穷越光荣”害人不浅。
黄发苗也是迫不得已。薄地活不了人,开店上当受骗,不谋生路就坐以待毙。就像一滴水落进滚滚洪流,除了一往无前,还能抽身出来?
黄发苗跟我说过话,又张眼远处,看到像是赶路人,立即迎上去,小心招呼。到县城啊,办个啥?这一向火纸俏,快清明节了嘛。得到肯定回答,便讨好地接过自行车,屁颠屁颠推着。嘴里仍然念念有词,我的车快,坐上就走。
前方,有个汉子过来。黄发苗没有迟疑,蹽开大步,小跑着迎上去。汉子却缓下来,别着脑壳看旁处。黄发苗不管,十分亲热地喊,石老师。
你是?
黄发苗啊,你不争气的学生。
石老师歪了头,故意愣一下。黄发苗笑笑,接过车子。
你咋开起麻木儿了?
家大口阔,不奔不行啊。一家子六个人,两个老的,两个小的,加上我们两口子,六张嘴合起来有笸箩大。又没读到书,只能拼了力气,挣点儿辛苦钱。
石老师的情况,黄发苗倒是晓得一些。尽管有黄大氅牛皮娃装点门面,但一船问题太多,终究不是个事儿。到后来,连灰头土脸的民办教师也不正眼看他。他当班主任,没老师代课;别人当班主任,他代不了课。倒是他爹坦然,有天晚上,郑重其事地跟他说,老子两年一个脚印,一步一步往上爬。你工作几年了,也不考虑进步的事儿?石闹娃子咂摸着一个个酒味十足的字,不知道咋进步。
隔日,石闹娃子上调供销社。由三尺讲台到三尺柜台,不是一般的进步,民办教师羡慕地说,像坐火箭。老师有什么,除了课桌凳就是粉笔灰。供销社不得了啊,粮棉油麻丝茶,糖菜烟果药杂,要啥有啥,应有尽有。就是不贪不占,果腹充饥总行。不是根正苗红的革命后代,哪能上调这种部门?
可恨冒出来一个叫市场的东西,石闹娃子无奈包下几间门面,自己站柜台。坐麻木儿便是隔三差五的事儿,往来县城进货。遇上没零钱,黄发苗低下头,十分羞涩地说,老师看得起,算了。
黄土河人说,车轱辘一转,给个县长也不换。黄发苗是摸了些蝇头小利的。先是三轮换成四轮,莫看多了一个轮子,也有鸟枪换炮的味儿。车厢子宽了,原来坐六个人正好,坐八个人没放屁的地儿;现在坐十二个人还绰绰有余。司机房大了,先到的,没带自行车,老早坐上,大腿往二腿上一码,像公社干部坐吉普车。又在街上租了房子,老婆盘过来做饭,娃子盘过来上学。收车回家,像大爷一般等着侍候。连说话的腔调也变了。山旮旯那时,满嘴娃子,书不叫书,叫书娃子;本子不叫本子,叫本子娃子。石闹娃子老师实在听不下去,娃子吊在你嘴上?现在,就是支起耳朵,也听不到黄发苗嘴里蹦出娃子,除非叫他儿子大娃子,二娃子。
黄土河人又说,开车是邪财运,逢上吉年发财,撞到凶年背时。由三轮到四轮,就是换上八轮,只要不撞到凶年,黄发苗就能顺风顺水开下去。不巧的是,偏偏撞到了。
也是春上,阴雨天气,街上空无一人,麻木儿司机百无聊赖,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圪蹴在车厢里斗地主。黄发苗像我一样,脑筋呆,对于这种考心机的玩艺儿,只能旁观,看到对王轰了四个尖子,就像真炮真弹炸开,车厢里顿时乱了。黄发苗撤身走人,到屋檐下看雨。
师傅,拉趟鱼苗行吗?
黄发苗把这话搁脑筋里转个圈儿。说,平常拉人,哪能装货啊?还是鱼苗,活蹦乱跳的。
这个容易,车厢里铺一块彩条布就行了。黄发苗晓得容易,仍没松口。这雨下的,懒得动。
我是个择一不择二的人,无非多几个钱嘛。你说多少就多少,走。
黄土河镇到县城,隔一山梁,叫分水岭。尤其是回来,下坡逢急拐弯,胳膊肘子处,还有一堰塘。黄发苗爬上分水岭,停下麻木儿,朝货主要一根烟,啪哧点燃,猛吸一口。黄发苗不吸烟,他说,烟熏火燎出来的,小时候吸多了,一辈子消化不完。
货主看黄发苗反常,陪着小心问,黄师傅,没事儿吧?下雨路滑,怕出事。黄发苗甩了烟头,伸手扭动钥匙,麻木儿轰隆轰隆猛喘一气,才均匀下来。
挂一挡,松离合,踩油门,麻木儿缓缓下行。黄发苗怕刹车不灵,没敢提挡。春雨性贼,有冬雪的粗砺,也有风暴的温润,把车轱辘冻得梆硬,裹着往前蹿。黄发苗左打,右拐,弯儿没过来,又颠上一个石子,车厢一簸,水浪一晃,就斜着身子往前飙。
黄发苗慌了,加长的胳膊攥不住方向盘,放大的腿脚踩不住刹车板,膝包子顶住操作台,硬是落不下去。大个子有好处,不管啥活儿撂到面前,总比别人多二三两力气。大个子有坏处,娶不来媳妇驾不了车。风和日丽天气,不觉得促狭;遇上紧急情况,就显得多余。哗啦,麻木儿翻进堰塘。
堰塘不深,麻木儿翻下来,四个轱辘还在水面上。黄发苗别了脖子,扭了腰,眼看就喘不出气儿了,才摸到扳手,咣哧砸了玻璃,拽上货主,爬出司机房。呛水,踩烂泥,像打慌的兔子乱蹿。终于爬上堰埂子,黄发苗抹一把脸,睁开眼睛,看货主勾着腰,双手捂住裆部,一脸苦相。
咋的,伤了老二?
老二由事可,我的鱼啊……八千块钱买的。长大了就是八万块……哽哽咽咽,竟淌下眼泪。
黄发苗便张了眼,去堰塘找寻。麻木儿砸出的浑水,正弥漫开来,像特务一般,潜身而行。有鱼蹦达,倏地跳起来,又钻进水里,找自己的乐子去。就顾不得冷,揪了头发想办法。
想不出个所以然,又有人过来,堵住去路。会翻不会翻会翻不会翻?找不到往山上撞,非要滚到我堰里?我这可是才放的鱼苗,你一伙子砸进去,要死好些?
没听说过,翻车能把鱼砸死。黄发苗想笑。
咋不能砸死?你们一伙子滚下去,鱼们又没个防备。
还说你的鱼苗?老子也是一车鱼苗,落到你堰里,能捡起来一条?货主不行,挺直腰杆,瞪着塘主。
咋的,你砸了我的鱼还有理儿了?莫说一个破麻木儿,就是一座金山,也不该落到我堰里。
黄发苗舒一口气,想明白的样子,对塘主说,到你屋里,烧一堆火,烤暖和了说事。
结果是,黄发苗把车修好,赔给货主。塘主体恤不幸,放弃赔偿要求。据说,当年底,塘主大获丰收,欣喜之下,专门拎了两条鲤鱼,到黄发苗屋里讨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