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钢筋,宋定山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痛。
致富的希望和土地的收成,就像两头犟驴拉车,一个要上,一个要下。宋定山没法在土地上实现自己的梦想,只能随着叔伯兄弟,给城里人盖高楼大厦。当小工提灰桶,苦一辈子也不过混个肚儿圆。收了工,吃了饭,别人都躺到铺板上,伸着懒腰,诉说着对自家老婆或别家女人的渴望,想象着白屁股嫩大腿的水滑,宋定山却躲在角落里,借着高炽灯的余光,拿半头砖学砌墙。“艺好学窍儿难得”,码在一起容易,砌成直线就难了,一次次码拢,一次推倒,腰酸了,手破了,才回到工棚睡觉。
握着砌刀,站在十几层的高楼上,山垅地沟养育的眼光立时开阔起来。平日里需要毕恭毕敬让着的汽车,成一条直线缓缓抽动;昂首挺胸从没把农民工当回事儿的城里人,像蜗牛一样蠕动。砌一块砖两分钱,十块砖两毛钱,一百块砖两块钱,一千块砖二十块钱。手头快的师傅,一天能砌两千多块砖,挣五十多块钱呢。有一身的力气和一把砌刀,王婆婆说的那个姑娘,肯定能娶到屋里来。
转身的当儿,宋定山一脚踩空,“哗啦”一下就坠下了。车没了,人没了,媳妇也没了,宋定山呼呼地坠着,脑子一片空白。“哧啦……”是什么东西挂住了,宋定山还有意识,他睁开眼,见自己像秆钩上的肉一样,被五楼立柱的钢筋戳穿了小腿。
从医院出来的宋定山,是缝补过的衣服,除了小腿有一条一尺多长的疤痕,仍然棱棱正正活动自如。公司老总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有钻劲,有韧劲。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给你一个工程,找几个人干吧。”
宋定山驱车来到毛子的预制厂时,毛子正蹶着屁股敲打预制板的毛边。宋定山不理,抓过手边的八磅大锤就往码着的预制板上砸,“哐啷”,上面的一块预制板断了;“哐啷”,下面的一块预制板又断了。毛子闻声奔过来,抱住宋定山的腰,哀怜地喊:“宋老板,您有话好说,莫砸我的预制板,那还要卖钱的……”宋定山回头,厉声骂道:“卖你妈的个蛋!哪个买了你的预制板哪个倒霉。你害死了张光明,还要害死王光明李光明?把全村的人都砸死?”
“我……我……”毛子抖抖索索,半天张不了嘴。宋定山骂:“你跟着老子走南闯北,盖了多少楼房?哪一块预制板里的钢筋像你这样细毛鬼筋的?”宋定山抈过一根丝头,“你这是钢筋?这是头发丝!你****的上去踩踩,看承不承得起你这百把斤烂肉?”
毛子低了头,矮了身,再不敢吭声。宋定山拿手指敲打着他的脑袋,怒吼:“事出了,人死了,我们村里也解决不了,只有报告派出所,抓你娃子去坐牢。”毛子“扑嗵”一声跪倒在宋定山面前,哭道:“宋老板,我是您带大的,您把我送去坐牢,那是丢您的脸哪。”
毛子哭够了,胆儿也彻底吓飞了,宋定山把他拽到椅子上坐下,说:“我看你娃子老实,一个人在外面没人照应会吃亏,就叫你跟着回来了,指望着扶持一下,能混出人模狗样来,哪知道你是驴屎疙瘩外面光,弯弯肠子怪不少,偷工减料的事儿也敢干……你给我听着,从今儿开始,把厂子关了,变卖钢筋,变卖水泥,机械也卖了,把钱赔给菊子,再出门打你的工去,啥时候咸鱼翻身了,啥时候再回来。”
毛子仰起头,欲言又止,宋定山摆摆手:“我晓得你要说啥,借我的钱先放着,迈过了这个坎儿再说。”
毛子预制厂,是宋定山到村任职以后,着手兴建的第一家村办企业。
毛子的爹死得早,由一个瘸腿老娘拉扯着,勉强读到小学毕业,再没了劲头,只能回家种地。宋定山看他可怜巴叽的,就把他带到建筑队,没敢叫他上墙,吩咐他专心专意学拌料。毛子看着不灵光,眼里还有水儿,砌墙的、粉刷的、抹地板的,沙多水泥少,配得恰到好处。后来,建筑工地有了专门的拌料公司,但宋定山没有丢弃他,安排他干一些边边角角的活儿,养活自己和年迈的老娘。宋定山回来,叫上毛子说,你有拌料的手艺,回去办一家预制厂,村民建房正在势头上,市场大着呢。毛子吞吞吐吐地想说点儿啥,宋定山说,不用说,我晓得你手头不宽绰,满打满算有六七万块钱吧,这个你放心,我借你三万,先把厂子搞起来。
宋定山回到村里,见勾丽正陪着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指着远山的柿子说话。他紧步过去,却不认识,就疑惑着,没有搭腔儿。勾丽看看宋定山,又看看身边这人,也愣怔起来,不知道说啥好。那人见宋定山和勾丽云山雾罩的样子,搞不清原因,便微微笑着,伸出手来:“这位是——”勾丽赶紧介绍:“宋定山宋书记,村里的当家人。”又捅捅宋定山,小声道:“前几天,你不还接过赵局长的电话吗?这就是林业局的赵局长。”宋定山微微一怔,立时反应过来,慌忙捧出双手:“赵局长,您稀客。”
赵局长朗声笑道:“黄金场返回穷山窝,大老板当起小村官。宋定山全县闻名啊。回来行,回来好。城市就像一片汪洋大海,一条鱼终其一生不一定游得到尽头,尽管机会多,但竞争也激烈,不定啥时候,就被更大的鱼吞下了……”说着,拍拍宋定山的肩膀,“我说这话你莫怪啊,定山书记。农村呢,是山旮旯的一条小溪,有水不会很满,有鱼不会很多,倘有一条大鱼,一定能勇立潮头掀起壮阔波澜。”
宋定山活泛了,一边谦虚地应着,一边请赵局长到屋里坐。赵局长摆摆手,说:“我今天来,主要是实地看看林木分布情况,没跟你打招呼,就到山上转了一圈,勾镇长也给我介绍了情况。柿坡不错,名副其实,柿子长势旺盛呢。开发优势资源,培植特色产业,宋书记有啥打算没有?”
宋定山含笑作答:“有一些想法,还不是很明朗。”
赵局长点点头:“有想法就好,但不能把目光盯在初级产品上。柿子发酵,可做食醋,有降压润肺利胆化食的作用,打出柿醋品牌,肯定能先声夺人,赢得消费者的信赖。提炼柿油,还能制漆。你们年轻,恐怕没大见过渔网。金灿灿泛着光泽的渔网就是土法熬制的柿子油漆的,天天水里进出还那么结实,用在家具装修上,肯定是不折不扣的绿色环保漆。”
宋定山由衷赞道:“赵局长,您不是柿坡人,比柿坡人还了解柿子,怪不得能当局长,领导全县的林业工作了。”赵局长哈哈大笑:“当过老板的人就是不一样,见多识广,头脑灵活。恭维的话一套一套的。”宋定山笑过,跟勾丽交换一下眼神,要留赵局长吃饭。赵局长说:“我说的这些只能算远景规划。在当前规模小,产量少的情况下,只能就窝生蛋,抓好果品的市场销售。今天就不吃饭了,等柿子成熟了再来。”
临走,赵局长嘱咐宋定山:“最近,全县有很多农民申请砍伐证,自己种的树嘛,适当间伐是完全可以的。山上若有成材的林木,乡亲们又等着用,及时报上来。”宋定山握着赵局长的手,感激地说:“火烧眉毛的事啊,好几户都想砍树了。”
送走赵局长,勾丽喊了两遍宋书记,却张不了嘴。宋定山嘿嘿一笑:“你不用开口,我就知道你要说啥,不就是那天晚上扯虎皮作大旗,说赵局长喊我吃饭吗?在城里搞建筑,包个工程难上加难,我们老总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到电视里经常露脸儿的领导人名字,不是跟人家扯过宋代的瓷器,就是一起打过高尔夫球,你别说,有时候那工程就真包下来了。我呢,不过二姐做鞋,借大姐的样子用用。乡亲们都敬畏着大官,我才到村里搞,拉个大领导抬抬桩,脸面上好看一点儿嘛。再说,出发点是好的,为了工作啊……恼人的是,绳子总打细处断,一说赵局长,这赵局长就来了。我不怕你笑,只要莫说给大伙儿知道就行了。往后,这白话也圆台了,今儿不跟赵局长认识了吗?”
勾丽咯咯直笑:“柿坡有句话怎么说的?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端公学假神。咋没见你学点儿好的来?这事儿先记着,啥时候你得罪我了,就把它宣扬出去,让大家知道宋书记的虚荣。”
下午,宋定山找来文书小鲁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们这个班子上来,一把火还没烧旺想呢,就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房子塌了,人死了。这个事不严肃处理,今后哪还有脸面给村民做工作?”鲁文书试探着问:“都是跟前块头,还是同胞兄弟,我们能把张光亮送到牢里坐几年?”宋定山信手敲了敲鼠标,屏幕立时闪个不停,他松了手:“我说你娃子脑筋咋恁碍呢,严肃处理就要去坐牢?够不够条件先莫说,毁了一家人还要再伤一家人?杀鸡给猴看,先震慑一下。”鲁文书不解:“震慑?怎么个震慑法?”
宋定山肃穆了脸:“在村委会布置一个会场,主席台、高音喇叭,一样都不能少。这事就交给你了。”
鲁文书起身,要走,还是不放心:“我没办过,没经验,怕搞不好呢。”宋定山摆摆手:“找矮三给你帮忙,抓紧时间,明天开会。”
第二天,宋定山胳肢窝里夹着金利来公文包,大踏步迈进村委会院子时,会场已经布置得像模像样了。村委会门口是主席台,用两张办公桌拼的,上面铺着花被单,左右各放着一个名牌,分别写着勾丽、宋定山的名字,阳光照上去,格外耀眼。仰头再看,村支部、村委会的牌子上面,二楼栏杆处,还有两只高音喇叭,威风凛凛地俯视着。中间是一条横幅,红底白字,写着“柿坡村塌房事件总结会”几个大字。
鲁文书矮三见宋定山脸上现出笑意,忙凑上去,等着表扬。宋定山点点头,只说:“都就座吧。”顾自坐到自己的名牌后面,把公文包摆在一旁。
听众席上,一排一溜儿三把椅子,分别坐着副主任、文书、民兵连长。二排也是三把椅子,依次过去,是一组组长、二组组长、三组组长。第三排只有一把椅子,矮三坐着,列席会议。
宋定山扫视一眼,脸上现出庄严神色。他伸手拍拍话筒,喇叭里“咚咚”的响声,立时在院子里打一个转儿,旋身飞到外面。宋定山满意了,咳一声,清了嗓子,开口道:“同志们,今天我们召开一个会议,总结张光亮塌房事件的教训。”停顿的间隙,远山传来“教训”的回声。
宋定山说,塌房事件给了我们两点启示。一是村里办企业不能只顾眼前利益。村级经济发展不够,需要工业企业撑起门面,我们以为,当前农民建房势头正旺,建筑材料注定好销,就叫毛子回来办了预制厂,但毛子不具备企业家的素质,连守法经营都做不到。村里今后的发展,要紧紧依托特色资源,选好项目,选准人。二是农民建房要严格审批。县里不审,镇里不审,我们村里必须审,看地基牢不牢,看建筑材料好不好,最关键一条,还要请具备资质的建筑企业来搞。不能跟老婆娃子一合计,吆喝一帮人喝顿酒,就泥刀斧头开工了。这怎么行呢?城里五十多层高的楼房,顺着墙棱瞄一眼,趴个蚂蚁都能看出来。乡亲们挣点儿钱多难啊,费了虎狼力气建一个豆腐渣工程,不说抗击地震,放个屁就塌了,叫我们这些当家人的脸往哪儿搁?
宋定山动了感情,拿手抹一下眼角,总结道:“群众选我们,是对我们的信任,我们绝不能做亏良心的事儿,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混天度日。要多想办法,多出点子,帮大家伙儿的走上富裕道路。今后啊,乡亲们有钱了,一家建一栋别野。”
宋定山等着掌声的当儿,矮三爬上椅子,大声吆气地说:“宋书记,我给你纠正一下,不是别野,是别墅。那个字念墅。”
宋定山愣一下,“啪”地拍了桌子,吼道:“矮三,这是开会,有你说话的份儿吗?我在中建三局搞了恁长时间,还没你晓得?我说的别野是六间房子,你说的别墅是十二间房子。大家伙都盖十二间房子,盖得起吗?”
矮三挨了训,跌坐到椅子上,再低了头,几乎看不见人了。勾丽扭头望望宋定山,捂了嘴,没笑出来,转而移过话筒,补充道:“宋书记说的对,一家盖一栋别野,六间房子的别野。有钱了也不能铺张浪费,要那十二间房子的别墅干什么,住得过来吗?”
这时候,外面听到开会声慢慢聚拢过来的乡亲们,一起拥到院子里,围着宋定山。七十多岁的敖大爷跺跺拐杖,说:“管他别野还是别墅,你让大家的腰包鼓了,盖了房子,就是好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