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饶大炮的事如同一场新的洪水席卷了父亲,但是,他却不能把慌乱和不安不加掩饰地表现出来,相反地,就是假装,也要装出镇定自若来。大灾之年,群众的情绪能不能稳定,意志有没有坚定;节日之中,能不能营造出祥和的气氛,有没有呈现出欢乐的景象,父亲的风向标十分重要。尤其是,有些可能如饶大炮一样,救济粮尚有欠缺的农民,如果因为饶大炮的影响,再做出出格的事情,那必将是不可收拾的。父亲清楚,在饶大炮的事情上,自己有推卸不掉的责任,饶大炮所暴露出来的问题,从一开始就引起了他的高度重视,并且着手进行了调查,但是,在没有拿出言之凿凿的证据以前,他没有把猜疑强加于人。父亲要以稳定为重,稳定局面,稳定人心。
正月初二的晚上,父亲通知村民,到河滩上看电影。他把事情安排妥当以后,悄悄回了家。母亲在家等着,见父亲回来了,忙夹了一些柴禾到火垄里,说:“咋不看看呢,光着急也没用啊。”父亲没吭声,默默地坐了下来。
“能饶人处且饶人啊,不就是几颗粮食吗,有人多吃一点儿,有人少吃一点儿,还是落到肚里了,又没糟蹋?睁只眼闭只眼不就过去了,你怀疑有人贪污了粮食,抓住把柄了吗?人家既然不做,要做就会做得天衣无缝,你还能拿着账本挨家挨户地核对?再说,你就是查出了问题,又能怎样呢?说不定哪,哈蟆没钓住,还把套子搭上了,人家反过来把责任都推到你身上,找谁评理去?你让一步,人家退一步,他舅舅们那事儿,四千块钱呢。除了花栎无好柴,除了郎舅无好亲,只要说脱了不交,他舅舅会忘了你的好处?”母亲如一个长者,语重心长循循善诱地劝导着父亲。
父亲握住火钳,对准树疙瘩一阵猛捅,弄得火星子们翻滚着身子往上窜。他愤怒地吼道:“交易,交易,老子偏不做这个交易。”
恰在此时,大门洞开,一个黑影霍然滚进,“扑嗵”一声跪倒在地。母亲脸色骤变,“腾”地站了起来,斜着身子直往后退。父亲细看之下,也是一惊:“你……你……”
跪着的黑影说话了,极其的愧疚和诚恳:“许书记,我对不起你呀。”
“你……你……”父亲把“没死”两个字咽进肚里,哀怨而又充满喜悦地说:“你喝的什么农药啊……”说话间,硬拉起饶大炮,把他扶坐到椅子上。
饶大炮满脸泪痕,哽哽咽咽地说,那天父亲把供应本递给他时,他还在心里想,村里不留机动粮,这不是连小孩也骗不过的鬼话?给了就要,不要白不要,村支部书记手里握着两千多人的救济粮,手腕一抖,就够吃几个月的,还饿得了肚子?把自己的供应本拿出来,不过是装腔作势,哄哄老百姓罢了。后来,他听说救济粮无端短缺,父亲急得焦头烂额,才知道父亲把一家几口人的性命给了他。饶大炮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有天夜里,他还梦见他的老爹端坐在滚滚洪水之上来到他的面前,大骂他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这还在其次,腊月三十的上午,父亲到店里买东西,他也以为是在买,哪里知道,父亲走了之后,他跟店主攀谈起来,才知道父亲是在赊账,米是赊的,面是赊的,连两双袜子两挂鞭炮都是赊的。饶大炮悔恨啊,饶大炮痛苦啊。他想当即把救济粮给父亲背过来,又害怕辱没了父亲的好意,心急火燎之中,就揣上一瓶子农药到了镇上。
“糊涂啊糊涂。我处事不慎,给你添了不快,你倒感动起来,居然还喝下农药以命相许……你呀……你……叫我咋说你好呢?”父亲一副追悔莫及痛心疾首的样儿。
饶大炮长出一口气,说:“救济粮不明不白地少了,承担责任的是你,上面怪罪的是你,群众抱怨的是你,你一颗良心放在正中间,倾心倾力为老百姓着想,倒要蒙受不白之冤,这公平吗?别人找不到,我饶大炮心知肚明啊。我不伸出头来把事情捅出去,好让得了不义之财的人逍遥?
“家和万事兴啊,有了问题都像你这样不顾后果的闹下去,那还了得?你一个人喝了农药,已经是波浪翻滚了,要是有十个人喝药,一百个人上访,不就天下大乱村无宁日了?”
饶大炮赧然一笑:“许书记,其实,我没喝呢。我不过是用农药瓶子装了点儿水灌进了肚里……”
父亲直把双手捶打着大腿,露出哭笑不得的惨状。
春种秋收的自然之趣,培育了农民纯朴而炽烈的感情,然而,他们不善于控制这种感情,常常使它发展成了偏执的行动。
一年之际在于春。正月初四,父亲乘着青壮年农民还没出门打工之前,召集村民们到河滩上播撒紫橞槐籽。河滩曾是肥沃的农田,当洪水将土壤带走,把巨石沙砾送来以后,就是生长仅仅用于固沙的紫橞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实,“人定胜天”只能做为一种美好的愿望,而不能成为最终的现实,气候变暖、土地沙化、洪水泛滥,哪一种灾害不是人类欲求“胜天”的结果呢?
早早地,大伙儿聚集到了我们家的樱桃树下。父亲招呼他们进屋歇歇,他们客气地谢过,并不动身,而是杵着锄头打趣饶大炮。
“哎,大炮,大过年的,不在家里喝酒,还要跑到镇上喝农药啊,想必那农药的味儿比酒还好?”
“那当然,味道不好,虫子们肯喝?对了,大炮,你可是做了一件积德的事儿呢,一瓶子农药让你喝了,要救下多少虫子的性命?哈哈……”
“味道好不好,估计大炮也没咂嗼出味儿来,灌肠子的痛苦呢,一时半会儿的,肯定忘不了。肥皂水灌进去,掏心掏胃的呕吐,那才叫难受呢。”
“饶大炮精着呢,他咋没在家里悄悄喝下去,单单跑到张书记门上,咕嘟咕嘟灌下去,不过是吓唬吓唬那些当官的。要是在屋里呀,他老婆肯定会舀一瓢大粪给他灌进去……你呀,人们常说,酸甜苦辣咸,尝尽人生五味,你尝了农药和肥皂水,就是七味了!”
“大炮,听说你这个罪也没有白受。半夜三更的,你不顾寒风冷冻,偷偷从医院溜了出来,摸到当官的屋后头,打探了一些情况。说说,救济粮哪儿去了,到底是哪个挨千刀的黑下良心,掐了我们的脖子。”
此言一出,群情激愤,大伙儿纷纷拿锄头蹾着脚下的土地,咒骂他们猜测中的恶人。看来,年虽然过去了,有关救济粮的短缺和去向问题,不仅没有被大伙儿淡忘,反而成为更热闹的话题。年易过日子不易过啊,如同饶大炮一样,救济粮有欠缺的农民,为生计着想,当然迫切地希望弄清事情的真相。
父亲听到争吵,从屋里出来,挥了挥手,要大家准备动工。这时,电话员来了,仍是一副急如星火的样儿,一溜儿跑到父亲面前,拿手按住自己的胸脯,喘吁吁地说:“许书记,镇里通知,要您和曹文书赶紧去开会,处理救济粮的事儿呢。”
父亲定了定神,望着饶大炮说:“要是真撤了我的村支书,你那农药可就白喝了。”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