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梁和慌忙逃跑,被马套素绊倒河中,幸有一个兵士赶来,挥刀砍断绳索,他才翻身而起,同兵士一起奔向河南岸。
有若命将士追杀一阵,吴军丢盔卸甲,死伤大半,侥幸活命的驱赶着不足二百乘战车狼狈逃窜。
有若还想再追,怎奈战车无法通行,当即鸣金收兵,清点过自己的兵马,所损甚微。稍事歇息,又命将士打扫战场,将吴军抛下的大量车马全部带回。
鲁哀公闻讯大喜,对有若另眼相看。同时,也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孔子。
孔子闻讯,不胜感慨。他多么希望鲁哀公和季孙肥能够尽快派人把他接回鲁国啊。不料,几个月过后,仍无音信,他又渐渐心灰意冷了。
这年夏季,年少气盛的齐悼公突然心血来潮,想效法先祖齐桓公一展雄才,称霸天下,于是兴兵攻鲁,一举夺取了讠雚邑和阳关两地。
孔子对子贡说:“端木赐啊!鲁国连年遇灾害,遭欺凌,今又被齐国夺取了讠雚邑和阳关两地。长此下去,如何得了啊!你曾经以雄辩之才征服过齐景公,在齐国甚有名气。我想让你再去齐国走一趟,说服齐悼公,让他归还侵占我鲁国的土地。”
子贡听了,颇有信心地说:“请老师放心!弟子一定说服齐悼公将讠雚邑、阳关两地归还鲁国。”
孔子向他投以信任的目光。
子贡立即驾车奔往齐国。路上想起了八年前到齐国去的情景。那是鲁定公十五年(公元前495年)秋,子贡到齐国贩卖骡马。齐景公听说子贡是孔子的学生,特意召见,明知故问道:“寡人听说先生是个十分精明的人,做生意从未赔过钱。请问,你的老师是谁?”
子贡回答道:“鲁国有名的孔夫子。”
齐景公又问:“孔夫子是个贤人吗?”
子贡想:“你曾和老师直接接触过,岂能不了解他,何必多此一问呢?”当下,轻咳一声,神气十足地说:“岂止是贤人,应该说他是个圣人!”
齐景公不以为然,轻蔑地一笑道:“那么,他是个什么样的圣人呢?”
子贡沉思片刻,慢慢抬起头来说:“不知道。”
齐景公以为子贡耍弄他,勃然大怒,厉声说道:“你刚才还说他是个圣人,如今又说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圣人,这是为什么呢?”
子贡泰然自若,胸有成竹地说:“端木赐终生都头顶青天,但是并不知道青天到底有多高;端木赐终生都脚踏大地,但是并不知道大地到底有多厚。我想给主公打个比方来说说我对夫子的看法。”
齐景公点头同意。
子贡活灵活现地说:“夫子就好比江海一样,我干渴难忍,拿起勺子到江海边上舀起一勺水,喝饱了便走,至于江海有多深,我怎么能知道呢?”
齐景公听了,非常钦佩子贡的才华。但是,对子贡用这种语言称颂孔子,又有点接受不了,便问道:“你对夫子这个比喻和赞扬,是不是太过分了呢?”
子贡一听,越发觉得理直气壮,于是更加兴奋地说:“我对他老人家的比喻只怕远远不及,怎有过分可言呢!我看他这个人嘛……”
齐景公着急地问:“怎么样?”
子贡故意停了好长时间,才接着说:“他老人家就好像是泰山。我用双手捧一捧土撒在上面,对它来说简直是微不足道的,并不因我撒这一捧土而使它增高分毫;同样,我用双手从它上面捧走一捧土,对它来说也是微不足道的,根本算不上有什么损失。这是明摆着的道理。泰山之高并不是由人垒起来的。我不赞美它,它也是那样巍巍然;我赞美它,它还是那样巍巍然。”
听到这里,齐景公服气了,连声说道:“先生所言极是,先生所言极是!”
从此,齐景公对子贡刮目相看,后悔当初没能用孔子。
回到卫国后,子贡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孔子。
孔子惊叹道:“端木赐啊,你真是个能言善辩的人!”
子贡一路走着,想着,甚是兴奋。想起当年齐景公那种目瞪口呆的神情,心里乐悠悠的,美不可言;想起孔子对自己发自肺腑的称赞,心里美滋滋的。不到半月已到齐国都城,看看天色尚早,径直奔向宫廷。
齐悼公闻报,着实吃了一惊。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先君被子贡辩得哑口无言的情景。踌躇了一会儿,硬着头皮说:“有请!”
子贡此年三十三岁,具有中年人那种所特有的干练、潇洒的风度。他落落大方地走进后宫,对齐悼公大礼参拜道:“卫国人、孔子弟子端木赐叩见君侯!”
齐悼公局促不安地瞅着子贡道:“先生免礼,平身!”
子贡站起身:“谢君侯!”
齐悼公不知子贡为何而来,便寒暄道:“先生是孔夫子的弟子?”
子贡欠身道:“正是。”
“他老人家可好?”
“多谢君侯!他老人家安然无恙。”
“先生此次来齐……”
“端木赐有一事不明,特来向君侯求教。”
齐悼公松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先生但讲无妨。”
子贡说:“卫国有一富人为贼,到一贫穷邻家将其养家糊口的米面偷走,使其全家人忍饥挨饿。贼人非但不以为耻,反而心安理得地吃喝享用。未知贼人的作为对否?”
齐悼公用疑惑的目光望着子贡,差一点儿笑出声来,急忙以袖掩口道:“此中的道理十分明显。这一贼人有二错:其一,既为富人,吃不愁,穿不愁,不应为贼。其二,明知邻居贫穷,却要偷人家的米面,无异于图财害命!兔子尚且不吃窝边草,况且人呢。此贼人实属禽兽之心!”
子贡问:“若此贼人落入君侯之手,当如何处置呢?”
齐悼公一本正经地说:“若此等贼人落人寡人之手,一要罚他个倾家荡产,将其全部家产尽数分给穷苦百姓;二要定罪下狱,让他终生不再为害!”
子贡故作敬佩之状道:“君侯真乃明君也!”接着他突然脸色一沉说:“端木赐尚有一事不明。”
齐悼公喜笑颜开,脆爽爽地说:“但讲无妨。”
子贡板起面孔说:“现如今齐国是强盛的大国,鲁国是贫穷的小国,世人皆知。但是,齐国却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派兵强占鲁国的讠雚邑和阳关两地。请问君侯,齐国的作为,与卫国的富人为贼,有何区别?”
齐悼公张口结舌,脸色变黄了。
子贡咄咄逼人地道:“鲁国多穷山恶水之野,少肥壤沃土之田,讠雚邑和阳关皆是米粮仓。今被齐国强占,鲁国的黎民百姓失去了粮仓,丢掉了饭碗,何以为生?”
齐悼公的脸色由黄变青,额头渗出了汗珠,嘴角颤动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那都是佞臣背着寡人所为。”
子贡的眉头豁然舒展开,笑着说:“既然此事不是君侯的主意,君侯应该以仁义为怀,速速下令,召回驻守在鲁国境内的齐兵,将讠雚邑、阳关两地归还鲁国才是。”
齐悼公深知自己不是子贡的对手,沉思良久,慢慢抬起头说:“先生请放心,寡人一定尽快将齐国兵马召回,把讠雚邑和阳关两地归还鲁国。”
子贡忽地站起身来,板起面孔说道:“君无戏言,望君侯信守诺言!”
齐悼公苦笑着点了点头,也站起身来说:“寡人久闻先生风华正茂,才气横溢。今日亲自领教,才知道果然名不虚传。像先生这样精通六艺、博学多才的人,为何不求仕于君呢?”
子贡感叹道:“人生在世,谁不想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然而要成就一番事业,必须具备一定的条件。像我老师孔子那样巍巍然高如泰山,洋洋然深如江海的人,尚且每每受到挫折,何况端木赐呢!”
“寡人听说仲由和高柴被卫君所用,政绩卓着。有这回事吗?”
“有。”
“那么……”齐悼公流露出疑问的目光,“仲由是鲁国人,高柴是齐国人,先生你是卫国人。他们双双在卫国做官,先生你为何不在卫国做官呢?”
子贡说:“当今之世,皆周天子的天下。仲由和高柴虽不是卫国人,但却是周天子的臣民,在任何国家做官,都是为周天子效力。我之所以还没做官,大概是我的才德尚不具备做官的条件吧。”
齐悼公用试探的口气问:“假如寡人肯重用先生,你肯俯低就微吗?”
子贡淡然一笑说:“端木赐求的是做一番事业,并不计较职位的尊卑高低。”说完告辞。
齐悼公送出后宫。
不久,齐国果然将讠雚邑和阳关两地归还了鲁国。
子贡回到卫国,据实禀明孔子。
孔子高兴地说:“端木赐啊!齐君在爱慕你的才华了,你准备到齐国去做官吧!”
子贡不以为然地道:“齐君不过取笑而已。他岂能请我这两番难为过他们的人去做官呢?”
孔子还想解释一番,忽听漆雕开说:“老师,弟子听人说,公子蒯聩在戚地加紧操练兵马,准备再次杀回都城。”
孔子说:“卫灵公错将君位传给了孙子辄,才酿成了这同室操戈之祸。看来只要辄不主动请其父蒯聩回宫廷,卫国迟早还要烽烟重起。”
漆雕开说:“老师,一旦到了那一天,我们在卫国多有不便。怎么办好呢?”
孔子眼望屋顶,沉思了一会儿说:“漆雕开啊,我坚定地相信我们的道。努力学习它吧,誓死保卫它吧!你没觉察到吗?我从来都不进入有危险的国家,也不居住在有祸乱的国家。一旦到了那一天,我们只好再度离开卫国,到其他国家了。”
漆雕开问:“仲由和高柴怎么办呢?”
孔子说:“天下太平,就出来做官;天下不太平,就隐居起来。一旦到了那一天,仲由和高柴也应该辞官不做、隐居他乡。”
漆雕开面带疑虑地说:“那样做,会不会惹起世人指责呢?”
孔子语气肯定地说:“这有什么可指责的?遇上有道的国君,不求官,不求俸禄,甘心于贫穷,那是有识之士的耻辱。相反,遇上无道的昏君,去求官,求俸禄,也是有识之士的耻辱。”
漆雕开微笑着退了出去。
孔子又把他喊了回来,用商量的口吻道:“漆雕开,仲由和高柴在卫国做官,政绩都很显着。我有心推荐你做官,你以为如何?”
漆雕开神情不安地推辞道:“老师,弟子生性愚笨,才疏学浅,做官之事,弟子眼下还没有信心,连想也未想过。”
孔子听后,坦然地笑了。
子贡说:“老师,以弟子的粗浅之见,卫国短期内不可能有大的战乱。你为什么不求仕于卫国呢?”
孔子叹道:“我十年前离开鲁国到了卫国,就是想来辅助卫灵公治理国家的。不想卫灵公尽管给予我们优厚的物质待遇,却一直未曾用我。而今卫公子蒯聩和他的儿子辄皆磨刀霍霍,迟早必有战乱发生。他们父子的前程尚且难卜难知,我怎好出来做官呢?”
子贡说:“假如这里有一块美玉,是将它锁在柜子里藏起来呢?还是找一个识宝的人把它卖掉?”
孔子不假思索地说:“卖掉!卖掉!我正是在耐心地等识货者啊!”十年来的背井离乡之苦,颠沛流离之难,又一幅一幅地展现在眼前,他伤情地说:“到哪里去找识货的人呢?”他由卫国想到齐国、宋国、晋国、郑国、陈国、楚国、蔡国和吴国,一股思乡之情油然而生,最后又由鲁国想到了自己的家庭。
亓官氏躺在病榻上不能下地走动了。她的面色憔悴,身体虚弱,双目失神地望着屋顶。一个庭院,几间茅屋,是她整个一生的活动天地。在这里,她替丈夫分担过忧愁,丈夫也为她排解过烦恼;她为丈夫带来过欢乐,丈夫也给了她莫大的安慰。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甘甜。但是,她一生享受到的这种甘甜太少了,以至于她回想起来时,竟然屈指可数。任中都宰时的一帆风顺,为大司寇时的呕心沥血,相定公夹谷会盟时的叱咤风云,他高兴,全家也欢乐。贪官污吏的卑鄙龌龊,奸卿佞士的争权夺利,昏君庸相的丧权辱国,他伤心,全家也苦恼。她不停地想丈夫给家庭带来的幸福和欢乐,想了一遍又一遍,始终不知厌倦。白天,她望着窗外那棵老槐树,一日复一日,只见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夜里,她闭目祈祷,一夜复一夜,祝福他时来运转,飞黄腾达。
由于长时期卧床不起,她的整个后身几乎全长了褥疮。孔鲤夫妻请医生开方,为她涂敷。可是,毫无效验。无违也时常从婆家回来探望,帮她翻身、梳洗。孔忠夫妻和孔无加自幼就把她看成亲生母亲一样,时常来侍奉她。全家人把一切温暖都给了她,包括那还不懂事的小孙子孔汲。惟独不能替她受罪。望着她满背的褥疮,全家人不知暗自流了多少眼泪。
鲁哀公九年(公元年486年)春,庭院中的老槐树又吐出了新芽。病得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亓官氏,艰难地转过头,眼望窗外,只见麻雀在树枝上跳跃着、鸣叫着,成双成对地嬉戏着,充满了欢乐。这又使她触景伤情,两眼不自禁地望着虚掩着的院门。这个门是孔子十一年前经常出进的门。那时候,一听见门响,她就赶快放下手中的活计,去迎候他。每当他外出时,她又站在屋门前目送他走出庭院,心中想的,嘴中念的,都是祝他交好运,得好报,功成名就,早早返回家门。一阵春风将门扇吹开,她睁大了眼睛,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他那高大的身影,温和中含有严厉,庄严中带着安详,她真想跃身而起,扑进他的怀抱,享受那夫妻间的爱恋和温存,倾吐那久别后的思念和苦衷。然而,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仅仅将双手擎了起来。
一直侍奉在身边的孔无违见状,认为她想要什么东西,急忙问:“娘,你要什么?”
这一声喊叫,又把她从梦境般的幻觉中拉回了现实。她微微摇了摇头,泪珠滚下了双颊。
“娘!”无违的心也碎了,一头扑向她:“娘!有什么话你就说啊!”
她慢慢抬起手,抹去无违脸上滚动着的泪珠,有气无力地说:“娘很好。好闺女,别伤心。娘会好的。”
无违明知母亲是在安慰自己,哭得更伤心了。
风刮紧了,门扇被刮得“澎澎”响,每响一声,无违就翘首望一次庭院,她多么希望是父亲闯进家门啊!可总是希望变成失望。
孔汲跑到床边,背诵着母亲教的话问道:“奶奶的病好些了吗?”
亓官氏抚摸着他的头,泪脸变成了笑脸道:“好些了,好多了。”
一天的大风,带来了乌云。天黑后,云越阴越厚,遮住了满天的星辰。大约三更时分,风停了,代之而来的是雨点声,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春雨贵似油,千家万户都在祈祷、祝福。
油灯里的油快熬干了,室内的亮光渐渐变暗了。亓官氏用众人刚刚能听到的声音轻咳了两声,擎起双手,指着院中;瞪大眼睛,望着窗外,想说话却又说不出声来。
一家人已经两天两夜未曾合眼了,看见她的表情,屏住呼吸,等着她讲话。
她的嘴唇颤抖了许久,才说出了四个字:“请他回家……”
孔鲤说:“娘,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快说呀!”
她转动着眼珠,将子女们逐个看了一遍,轻轻摇了摇头。
孔鲤不知所措。他妻子明白了,跑到西间屋抱来正在酣睡的孔汲,托到她床边。
亓官氏的嘴角挂上了一丝笑纹。突然头一歪,停止了呼吸。
天亮后,雨停了。孔鲤请来孔子留在鲁国的学生,商量怎样安葬母亲。
冉求说:“老师当年游泗河时,曾经看好鲁国北门外的一块高地。如今师母病故,就把她安葬在那里如何?”
其他学生异口同声地说:“就按照老师的意愿办吧。”
孔鲤也同意。
学生们把师母安葬毕,再安慰一番孔鲤,各自散去。
再说卫国堂邑是《定之方中》那首诗描写过的地方,孔子到卫国多年,没能亲自去看一看,一直觉得是件憾事。这一日春光明媚,和风送爽,便带领着学生们来到堂邑。但见麦田绿油油,桑林郁葱葱,蜂飞蝶舞,鸟语花香。孔子站在一个高坡上,纵览周围满目生机盎然的景象,禁不住唱了起来。
这时只见一辆马车奔来,跑得甚是慌张,车后面扬起长长的一股黄土。
孔子停住歌声,收敛了笑容,心神不宁地望着来人。
近前一看,乃是高柴。
孔子望着高柴神色不安的面孔问:“高柴,发生了什么事情?”
高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弟子听人说,孔悝的母亲孔伯姬和她的情夫浑良夫,同蒯聩密谋,准备一举推翻辄。卫国眼下局势这么乱,弟子不想在卫国做官了。老师,你带我们赶快离开卫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