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乐颀站在城门楼上极目眺望,忽见一士兵骑着枣红马飞奔而来。
那士兵来到城下,翻身下马,向乐颀抱拳施礼:“启禀乐大人,叔孙辄在姑蔑被乱箭射死。叛军全部被歼。公山不狃只身逃往齐国了。”
乐颀问:“申大人现在何处?”
士兵说:“在姑蔑集结兵马,正准备向郈邑进发。”
乐颀命令部下打开城门,让送信士兵进城歇息。留下所率的全部兵马将费邑城墙削低,自己乘上一辆战车抄近路向邱邑奔去。
在通往郈邑的大路上,乐颀追上了申句须。二人并车前行。为了迷惑侯犯,收起了帅旗和军旗。
侯犯在城门楼上看到兵将战车浩浩荡荡而来,以为是公山不狃和叔孙辄的救兵来到,喜出望外,乐不可支,像鱼儿见了水一样,恨不能立即投身进去。他命令手下人马准备出城迎敌。可是,攻城队伍和刚来的兵马很快合在一起,他绝望了。
申句须、乐颀和兹无见过面,驱车绕城一周,察看地形,然后回到军营中。
侯犯在城门楼上胆战心惊。他后悔当初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搜肠刮肚地寻求对策:死拼硬打,犹如灯蛾扑火,势必自焚其身;缴械投降,定会被打入死牢,永世不得翻身;弃城逃跑,面对重兵围城,又怎能逃脱得了呢!
夕阳西沉,万道金光斜射在侯犯脸上。他眯起眼睛,那副干瘪的面孔,越发显得憔悴了。他突然心头一动,想起了夜晚。他曾经接二连三地趁夜深人静时,偷偷从城墙上放走亲信,为其到成邑和费邑搬救兵,居然都未惊动攻城的兵马。想到这里,他稍稍感到有点宽慰,好像在湍急的河流中抓到了一块木板,又有了游到岸边的一线希望。回头看看邱邑城,他又有点不甘心。他曾梦想以邱邑为老巢,招兵买马,扩充势力,攻城池,夺土地,推翻鲁定公,亲自去体会体会那君侯宝座是什么滋味。这样一想,他又壮起胆来,抓住宝剑,像一只死到临头的豺狼,瞪着两只冒寒光的眼睛望着城下。
申句须将兵马部署停当,驾车来在城门下,用宝剑指着侯犯说:“叛贼,快下来受绑!”
侯犯狞笑道:“申大人,鄙人一向听说你武艺高强。既然如此,为何围城这许多日,却不攻城呢?”
申句须轻蔑地笑道:“叛贼,你上当了。先前来的那个申句须,不过是我的替身而已。”他说着向后一摆手,假申句须和乐颀驱车来到面前。申句须接着说:“你来辨认,我等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侯犯看着真假申句须和乐颀,用手揉揉眼睛,仔细辨认,却分不清真假。他羞愧、懊丧,捶胸顿足,发疯地吼道:“申句须、乐颀,我与你们势不两立!堂堂鲁国大将,用这种卑劣手段,算什么君子?”
申句须哈哈大笑:“像你这等乱臣贼子,有何面目谈及‘君子’二字!连兵不厌诈的道理都不懂,还想谋反主公,岂不是蚍蜉撼大树!”
侯犯羞愧得无地自容,声嘶力竭地喊道:“小的们,弓箭侍候!”
跟随在他身边的士兵急忙把弓箭递给他。
他向前连跨三步,将箭搭上弦,拉满弓,朝申句须射来。
申句须一斜身,敏捷地将利箭接在手中,不屑一顾地扔在地上。
侯犯又射两箭,都被申旬须接住了。气得他两眼冒火,哇哇直叫。
乐颀也回敬他三箭,侯犯左躲右闪,三支利箭齐刷刷地射在城门楼的攒柱上。
侯犯摸着被擦破皮的腮帮退到攒柱后面。他知道自己不是对手,龟缩在城门楼内不露面了。任凭申句须、乐颀和兹无怎么叫骂,他也没有半句回话。
天黑后,申句须命令司鼓手擂响进攻铜鼓。全体将士把郈邑团团围住,站在一箭之外呐喊,佯装进攻。
侯犯心慌意乱,吓得魂不附体,命令弓弩手:“放箭,放箭,赶快放箭!”
利箭像雨点般落在城下,始终没伤着一个人。接连放过几次之后,侯犯方知上当,对弓弩手们吼道:“别射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再射了!”
申句须见自己的计策已经奏效了,便命司鼓手更加用劲擂鼓,借以麻痹侯犯,然后派出精兵搭云梯登城墙。这邱邑的城墙是用自然石块垒起来的,里面用黄土夯成。士兵们偷偷登上城墙,和叛军将士短兵相接,在城墙之上展开了肉搏战。叛军中有些眼疾手快的将云梯砍断,攻城士兵纷纷跌下城墙。申句须遂命令第二批精兵攻城。经过大约一个时辰的争夺,攻城士兵渐渐占了优势。侯犯眼见寡不敌众,深感大势已去,急忙拉住一个士兵强令与他调换了衣服,顺着城内一条小胡同向东门跑去,准备伺机溜走。
南门被攻开了,攻城士兵的呐喊声、欢呼声响彻全城。
城门上的旗号变了。
这时,申句须命令士兵点起火把,照得城上城下如同白昼。
为了防止侯犯逃走,申句须让乐颀和兹无分头攻打东门和北门。就在点起火把的一瞬间,乐颀发现城墙上有一个士兵手扯绳索往下滑,当即拈弓搭箭,用力射过去,正中士兵后胸,那士兵应声落地。
东门也被攻开了,将士们蜂拥进城。真是兵败如山倒,侯犯的部下纷纷缴械投降。申句须、乐颀、兹无攻进城以后,直奔侯犯的老巢郈邑衙署,东寻西找,不见侯犯,命令将士们四处搜查,在南门里找到侯犯的尸体,仔细一辨认,衣服是侯犯的,人却不是。情知是侯犯用的金蝉脱壳计,便命将士们继续追捕。
乐颀猛然想起自己射中的那个人,对申句须说:“申大人,末将方才在东门城墙外射死一逃跑之人,莫非那就是侯贼。”
申句须说:“快快去看来!”
来到东门旁,找着那具尸体,借着火把一看,正是侯犯。
众人轻松地喘了一口气,开始打扫战场。
次日清晨,申旬须命令全体将士按照孔子的吩咐,把邱邑城墙削低了一截。然后犒劳三军。歇息三日,将兵马开往成邑。
公敛处父闻报,慌忙登城观看。他不想用武力抵制削低城墙,因为那样只有死路一条。他想用舌战取胜。见到申句须、乐颀和兹无来到城下,便命部下打开城门,放下吊桥,独自一人出城。公敛处父五十岁左右,生有一副白净的面皮,眉清目秀,须髯垂胸。他迈着稳健步伐,满面春风地迎上前去,文质彬彬地施过礼,声音洪亮地说道:“鄙人不知三位将军光临敝邑,有失迎迓,望恕罪!”
申句须等还过礼,下车说道:“我等乃不速之客,怎敢劳大人迎接。”
公敛处父望着大队兵马,明知故问:“敢问各位大人,带着这许多兵马,是训练三军呢?还是要率师征讨?”
申句须望着温文尔雅的公敛处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好:“这……”他看看乐颀和兹无,两人正用同样的目光望着自己。
公敛处父抓住这个时机,以攻为守:“三位大人难道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吗?总不会是专程前来讨伐鄙人的吧?”
三人仍然面面相觑。
公敛处父更加笑容可掬地说:“请三位大人进城叙话吧!”
申句须、乐颀和兹无都是刚烈的铁汉。对付公山不狃、叔孙辄和侯犯,他们有用不完的主意,使不尽的力气,对付这样一个弱质文人,他们却乱了方寸,束手无策,一筹莫展。
乐颀望着成邑高大的城墙,吞吞吐吐地说:“实不瞒大人,我等是奉主公之命,前来……前来……”
公敛处父说:“三位大人乃鲁国的栋梁,又是当今威震四海的英雄,征服千军万马都不在话下,却为何被一句话难住了呢?”
乐颀挺挺胸说:“只因成邑城墙过高,违反了周朝礼制,主公特命我等前来削低城墙。”
公敛处父微笑着说:“乐大人之言差矣。周朝礼制已有许多不合时宜。就说修筑城池吧,当因时因地而异。成邑临近齐国,犹如鲁国的一扇大门,成邑安则鲁国安,成邑危则鲁国危。当今之世,强者昌,弱者亡。如今齐强鲁弱,若将成邑城池削低,齐国一旦犯将过来,岂不是如履平川,所向无敌。若将成邑城筑高加固,便可有力地阻截齐国的侵犯。望各位大人三思而后行。”
申句须说:“大人所言虽有几分道理,然而我等是奉君命行事,不毁城墙,如何复命?”
公敛处父说:“这有何难!鄙人愿随各位大人赴都城,向主公陈述利弊,请主公定夺!”
申句须、乐颀和兹无犹豫不决,进退两难了。
公敛处父又说:“各位大人,请率全军将士进城休憩,鄙人情愿只身赶赴都城,启奏主公。是祸是福,全由我一人承担。各位大人意下如何?”
三人终于动了感情。他们想,一个小小的成邑宰,居然如此有胆有识,我们身为大将军,怎能不明大义呢?齐声说道:“公敛大人,我等即刻回都城奏明主公。告辞了。”接着,各自登车,率领着三军回都城了。
早有探马报知孔子。孔子听后,又喜又恼,喜的是叔孙辄、侯犯已被铲除,公山不狃虽然逃到齐国,谅他今生今世也不敢重返鲁国了;恼的是成邑城墙即刻便可削低,申句须等竟然被公敛处父说服了。他正在独自生闷气,申句须等已经来到面前。施过礼,申句须说:“我等特向大司寇前来请罪!”
孔子说:“三位将军杀死了叔孙辄和侯犯,赶跑了公山不狃,又削低了费邑和邱邑的城池,功劳如此之大,何罪之有啊?”
申句须便将公敛处父抵制毁城之事详细陈述一遍。
孔子听了,也觉颇有道理。加上他事前也请孟孙何忌去劝说公敛处父按兵不动,公敛处父果然履行诺言,才使毁费邑和郈邑的行动如此顺利。他心中窝着的那口气早已烟消雾散了,笑着说:“三位将军为鲁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敬可贺!各自回府安歇去吧。”
至此,轰动鲁国的毁三都事件便结束了。
孟孙何忌认为孔子看在师徒情分,有意不毁成邑。因此,对孔子感恩戴德。季孙斯虽然借孔子的计谋杀死了叔孙辄,赶走了公山不狃,却对毁费邑心怀不满。叔孙州仇怀着和季孙斯同样的心情,渐渐同孔子疏远了。这一切,孔子都有所察觉。但是,他全然不管,一味地想方设法尽量让鲁国快一点强盛起来。他制定的一套治国办法果见成效,鲁国日渐强盛。
鲁定公着实感谢孔子,闲暇无事,常宣孔子进后宫谈天说地,议政论礼。一日,鲁定公问道:“爱卿,古人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寡人想详细知道这其中的道理,你给寡人讲解一番如何?”
孔子老早就想把这其中的道理讲给定公听,以便启发他更好地治理鲁国,正苦于没有时机。鲁定公这一问,正中下怀,便故意谦逊地说:“微臣对这其中的道理也是一知半解。”
鲁定公说:“爱卿不必过谦,但讲无妨。”
孔子端端正正地坐好,侃侃而谈:“古之圣明帝王,皆选择贤能者而用之,讲信用,修和睦。因此,人们就能做到不单单敬奉自己的父母,而敬奉天下所有的父母;不单单爱护自己的子女,而爱护天下所有的子女。这样,就可以老有所终,各得其所;壮有所用,各尽其力;鳏寡孤独,皆有所养。再贵重的东西,放在大街上也没有人拿走,人人都为不能替大伙尽力而苦恼。因而,奸佞不兴,盗贼不起,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能做到这些,就可以称作大同了。唐尧、虞舜的时代,就是这样。”
鲁定公听得高兴,问道:“寡人想行大道,如何做才好?”
孔子说:“夏禹、成汤、文王、武王、成王、周公之治天下,皆谨守一个礼字。礼者,乃天子、君侯治理天下之柄也。谨守一个礼字,就可以定制度,扬仁义,立政教,安君臣。政者,正也。政不正,则君位就很危险了。君位危险,则臣属竞相营私舞弊。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古之圣贤,顶天地,泣鬼神,皆因政之正也。天生时,地生财,人由父母生,而由老师教诲成材。这四者,都必须由君侯政之正来实行。大凡古之圣贤,皆能以天下为一家,对国人一视同仁,听其言,观其行,知其情,察其义,明其利。”
鲁定公问:“何为人情呢?”
孔子说:“喜、怒、哀、惧、爱、恶、欲这七种感情不学自会,谓之人情。”
鲁定公又问:“何谓人义呢?”
孔子说:“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德、长惠、幼顺、君仁、臣忠,这十者谓人义。”
鲁定公颇感兴趣:“何谓人利呢?”
孔子说:“讲信用,修和睦,就叫人利。”
鲁定公眯起双眼,仔细品味。
孔子接着说:“因为这些都是礼治的体现,所以古之圣贤治人七情,修十义,讲信用,修和睦,尚辞让,去争夺。舍礼便无从谈起。人生在世,谁也离不开布帛菽粟,男女爱慕,这是人人都想得到的。相反,贫穷饥饿,病残死亡,是人人都想躲避的。作为国君,要千方百计使臣民得到他应该得到的幸福,免除他可能受到的痛苦。”
鲁定公喜笑颜开,爽朗地说:“爱卿真乃名副其实的圣人也!”他沉思了一下,换转话题说:“爱卿,去年到夹谷会盟路过泰山时,寡人曾向泰山神许过愿,一旦平安无事,将在每年六月十三日派人前往祭祀泰山。眼见日期将至,派谁去祭祀好呢?”
孔子对此事一直不感兴趣,便说:“从宫中挑选一个细心人即可。”
鲁定公当即让南宫敬叔筹备有关事宜,单等日期一到,便前往祭奠。表过不提。
且说孔子辅佐鲁定公以礼治国,鲁国日渐强盛。孔子自然感到无限欣慰,每有闲暇,仍然不知疲倦地教授学生们。
鲁国的强盛,使一心想争夺诸侯霸主的齐景公坐卧不安。
黎钅且猜透了他的心思,献计道:“主公既然为孔子辅佐鲁君而担忧,何不想办法离间他们呢?”
齐景公把双手一摊,做出无可奈何的姿势,说道:“谈何容易!鲁君自从重用了孔子,短期内就取得了显着成就。他刚尝到甜头,教寡人如何离间得了啊!”
黎钅且狡黠地一笑说:“主公有所不知,孔子乃是个有远见、有抱负的人,鲁君则是个贪恋酒色的昏君。我们若能挑选一队女乐工送到鲁国,见色眼开的鲁君定然笑纳。只要他收下女乐,就会整日听歌观舞,没有心思理政了。孔子看到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定会断然离开鲁国,到别的国家去。到那时,嘻嘻,主公岂不就可高枕无忧了吗?”
一席话说得齐景公心花怒放,眉飞色舞地说:“好主意,好主意!爱卿,就请你去亲自办理如何?”
黎钅且暗喜,忙说:“遵命!”他退出宫廷,立即差人到全国各地挑选美女。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挑选了八十名。个个如花似玉,聪明伶俐。黎钅且着人教她们歌舞,很快就学会了。
鲁定公十三年(公元前497年)三月,齐景公修下国书一封,命大夫公孙云言为使臣,赶着一百二十匹良马,率领着八十多美女,经过六天的长途跋涉,来到鲁国都城南门外。公孙云言不敢贸然率众进城,命令舞女就地歇息,独自一人进城。
鲁宫内,鲁定公正在津津有味地观赏女乐表演歌舞。
一侍卫急匆匆走到他面前报道:“启禀主公,齐君差使节送来八十名能歌善舞的美女和一百二十匹良马。”
鲁定公乐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线,把袖子一甩,女乐立即退了下去。他急不可待地问:“使节现在何处?”
侍卫说:“在宫外等候回音。”
鲁定公兴奋异常,忙说:“快宣他上殿!”
侍卫一声召呼,公孙云言重整衣冠,步入宫殿,跪拜道:“微臣拜见君侯。”说着从袖筒取出国书,双手高举过头,说道:“这是国书,请君侯过目。”
鲁定公说:“呈上来!”
早有内侍接国书在手,转呈给鲁定公。
鲁定公展开一看,顿时眉飞色舞,说道:“快请齐国使节到馆舍安歇。”
公孙云言说:“谢君侯!”
等公孙云言退出宫殿,鲁定公毫不思索地说:“打开城门,放女乐进城!”
内侍说:“遵命!”
鲁定公若有所悟地说:“慢着!此事尚需同相国和大司寇商量。”
这天夜晚,鲁定公拿起筷子拨弄拨弄几道菜,毫无胃口。他的心早已飞到了南门外,蓦然抬起头:“来人!”
一侍卫闻声跑上来,跪在鲁定公脚下。
鲁定公说:“传寡人的话,速请相国进宫议事!”
侍卫说:“遵命!”
侍卫走后,鲁定公想像着那八十名舞女的容貌,恨不能立即让她们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心痒难熬,想舞女想得如痴如迷,似醉似狂。
“启禀主公!相国大人到。”
鲁定公如梦方醒:“宣他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