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孔子斯斯文文地见过鲁定公。待鲁定公坐下后,又恭恭敬敬地行拜见礼,然后侍坐下首。
鲁定公脸庞如削,面色憔悴,神疲气短地说:“夫子是当今名闻天下的圣人,无事不知,无事不晓。寡人有心委任你为中都邑宰,未知夫子意下如何?”
孔子起身再拜道:“谢主公隆恩!”
鲁定公说:“爱卿平身。”待孔子坐定,他接着说:“中都乃是一片平原,可谓肥壤沃土。然则由于以往邑宰治理不力,眼下秩序混乱,人心浮动。你赴任后,要充分发挥聪明才智,着力治理。倘若政绩卓着,寡人自当别有重用。”
孔子谢恩道:“孔丘自幼生在鲁国,长在鲁国。报效鲁国,义不容辞。丘当谨记主公的栽培和教诲。”
鲁定公好像卸掉了沉重的包袱,顿时感到浑身轻爽,脸色好看多了,声音清脆多了,他问道:“你打算怎样治理中都呢?”
孔子胸有成竹地说:“以先王之道教化黎民,让他们好生侍奉父母,尊敬兄长;忠诚待人,取信于友;长幼有序,男耕女织;买卖公道,商贾无欺……”
鲁定公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急忙打断了孔子的话,笑着说:“爱卿,你真是满腹韬略,一旦启齿,就口若悬河。好了,好了,择个黄道吉日赴任去吧!”
柳抽嫩条,杨吐幼芽,南风习习,春意融融。这是鲁定公九年(公元前501年)早春的一天,孔子收拾停当,辞别妻子,带上少数几个学生,乘上马车到中都赴任。
鲁国都城到中都九十里路程。孔子初仕上任,心情兴奋,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不知不觉中已经走过了五十里,进入了中都邑境内。
俗话说,二八月乱穿衣。子路穿着一件旧老羊皮大衣,给孔子驾车。这时,早已敞开了怀,额头上冒着汗珠,脚步心不由己地放慢了。颜回本来就长得矮小瘦弱,加上身着一套粗布棉衣,也觉得浑身发粘,两腿发软,慢慢地落在马车后面了。闵损、冉耕、秦商、曾点、漆雕开等人索性把棉袄脱下,背在肩上。孔子悠然自得地坐在马车上,目视远方,浮想联翩。一棵高大挺拔的白杨树上,两只喜鹊正在跳跃着,鸣叫着,仿佛在向孔子和学生们道喜祝贺。孔子是不相信神灵鬼怪的,也不愿听任命运的摆布。可是,听到喜鹊欢快的叫声,看到它们自由自在的样子,倒也由衷的高兴。这时,恰巧有一只苍鹰在高空盘旋,和蓝天白云融为一体。孔子百感交集。回首往事,低贱的身世,坎坷的经历,鲁国的衰微,卿士的争斗,像演戏一样,一幕幕浮现在他脑海;定公的昏庸,相国的无能,宦海的倾轧,黎民的苦难,像图画一样,一幅幅展现在他面前。他受到了多少嬉笑怒骂,得到了多少称颂赞扬,连自己也记不清了。他不愿多想这些,硬把思路从回想过去,拉到面对现实和展望未来上。现实是,道不平,路不直,正像脚下的古路沟,既曲折,又颠簸。未来是什么样子呢?他为治理中都规划了三幅蓝图:一是小变图,二是大变图,三是根治图。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根治图,决心把中都按照自己的理想根治好,大展自己的宏伟抱负。
在一个十字路口,有几家酒馆和饭店。孔子对子路说:“仲由,我们就在这里吃午饭如何?”
子路说:“老师,我早就饿了。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问来。”说完,就到饭馆安排午饭。
师徒一行吃过午饭,刚想登程赶路,忽见一辆华丽的马车从西向东而来。走到饭馆门前,赶车人勒住马缰,“吁”的一声喊,两匹高额大马应声停住脚步。从车上跳下一位英俊的青年。他中等个儿,身材匀称,椭圆脸庞,浓眉大眼,身穿羊羔轻裘,脚着长筒绢靴,神气十足,气度非凡。孔子和学生们看了,暗暗吃惊。子路显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头一歪,嘴一撇道:“哼!不学无术的纨祷子弟,又不知要到哪里招摇撞骗哩!”
孔子低声呵斥道:“仲由,不要以相貌和服饰取人!”
那青年并不进饭馆,迈着碎步走近孔子,温文尔雅地行过礼,轻声细语地问:“敢问长辈可是名闻天下的孔夫子吗?”
孔子感到诧异,仔细端详他的面孔,并未见过,便说:“我是鲁国孔丘。不知你是……”
那青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我是卫国人,复姓端木,名赐,字子贡。久闻老师大名,特此赶往鲁国都城拜师求教。不想在这里遇见老师,正是天赐良机。”
孔子直呼端木赐的名字说:“快快起来说话!”
子贡站起身,也顾不得拍打身上的泥土,一一同子路、闵损、颜回等人施过礼,低声问道:“老师带着师兄们,准备往哪里去呀?”
子路觉得子贡端庄有礼,改变了对他的看法,抢着说:“鲁君委任老师为中都宰,眼下,正要去赴任。”
子贡再施一礼:“恭贺老师!”
孔子说:“端木赐,你既然已经成了我的弟子,就跟师兄们一起随我到任所吧。”
子贡说声“是”,也顾不得吃饭,就恳请师兄们乘坐自己的车,跟着孔子登车上路了。
到了中都邑署,孔子立即着手整顿邑吏,清廉正直、秉公守法的,委以重任;昏聩平庸、碌碌无为的,革职辞退;狗钻蝇营、徇私舞弊的,问罪下狱。
经过一番整顿,邑署面貌焕然一新。孔子又叫学生们担当一些邑吏。富豪巨绅们顿时对他刮目相看。
眼见得树叶一天天长大,孔子对中都的风情民俗和社会情况却一无所知,心中不免有些急躁。这一日,他叫学生们到外面了解情况,然后微服在身,独自一人走向一条小巷,眼前全是断壁残垣,他的心头不免阵阵酸楚。他正在伤心,忽听一个男子在粗声粗气地骂爹骂娘。他信步走过去,隔着半截土墙,发现庭院中一个中年人手持宰刀,面对案板上一只被剥掉皮的整羊叫骂不停。孔子好生奇怪,轻咳一声,推开虚掩的矮小的木板门走进了庭院,向那发怒的人打个招呼说:“这位先生,为何无缘无故向只死羊发泄怨气呢?”
中年人肩厚腰圆,体魄健壮,把宰刀“砰”的一声插到案板上,不讲礼数地还过礼,说道:“老兄有所不知,我们中都邑原本风气很好,买卖公平,妇幼不欺。谁知近几年人心和社会风气都变坏了。就说我干的这一行吧,自从沈犹氏贩羊以来,不知有多少人上当受骗。”
孔子问:“不知这沈犹氏是何等样人?怎么敢如此胆大妄为?”
中年人重新打量孔子道:“看来你也不是本地人,面生得很。”
孔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中年人接着说:“这沈犹氏原本是中都邑内的一个小户人家。自从三年前贩卖活羊以来,以低价从外地购进,用成盐拌草料喂养两三日,羊吃了这种草料,口渴难忍,就能多喝水。然后赶到集市上去卖,买羊人还以为他的羊格外肥胖呢。因而争相购买。我因家居城内,早已听说此事,从未买过他的羊。昨天因事外出,不料家里人竟买了他的这只羊。这不……”他指着案板上的羊说,“羊肉正在淌盐水呢。”
孔子凑近看过,又问:“像沈犹氏这等恶人,难道没有人告发,惩治他吗?”
中年人环视周围,压低声音说:“眼下,这沈犹氏可神气啦。他欺行霸市,靠着得不义之财发了家,上通官府,下欺百姓,已成了这中都城内的一霸,谁敢惹他啊!”
孔子不自禁地“哦”了一声,问道:“但不知他通的谁人关节?”
中年人再次环视周围,把嘴唇凑到孔子耳边,神秘地说:“就是原邑宰手下的差役程弼。他为沈犹氏撑腰,沈犹氏给他大量的贿赂。两人狼狈为奸,横行乡里。”他顿了一下,更加神秘地说:“听说新来了一个邑宰,名字叫孔丘。这可是个了不起的人哪!一上任就给那些横行霸道的差役们来了个下马威。据说程弼也被捕下狱了。你说教人痛快不痛快?可谁知这沈犹氏坑人成癖,尽管靠山倒了,他仍旧干着这伤天害理的勾当。唉,古语说得好:钱能通神。说不定孔大人已经收下沈犹氏的钱物了。人敬富有的,狗咬穷丑的,自古而然哪。”他忽然发现孔子脸色变黄了,指着旁边的木墩说:“只顾说话,连座也没让,还望老兄勿怪。”
孔子赔笑道:“说哪里话,我是不速之客,难得你视为知音。多谢多谢,告辞了!”
孔子回到邑署,恰逢学生们也陆续返回,一个个争相禀报自己的所见所闻。子路说:“老师,我去访问了一个开明士绅,名字叫梁材。据他说,中都城内有三件事最令人愤恨。第一件事是沈犹氏贩羊,用成盐拌草料喂养,等同于活羊充水;第二件事是书香子弟公慎氏娶妻漆氏,这漆氏貌美性淫,另有外遇,伤风败俗;第三件事是富豪慎溃氏不按礼仪行事,娶妇嫁女时,居然奏乐于堂,歌舞于庭,简直和太子没有什么区别了。”
子贡说:“我听多人谈起过沈犹氏欺行霸市,坑害乡里。别的事情,却没听说过。”
孔子又问过其他学生,回答都与子贡相同。孔子心中有数了。
第二天,正逢中都城内赶大集。孔子带上子路和子贡来到猪羊市上。用目寻觅,发现在一群山羊旁边果然站着一个人,只见他身材矮小,脑满肠肥,秃脑瓜,络腮胡,满面油光,不停地在买主面前走来走去,高声叫卖:“诸位,你们看我这羊,只只都是膘满肉肥。羊肉可是好物件啊。冬天吃羊肉,喝羊汤,心中发暖;夏天吃羊肉,喝羊汤,等同乘凉;春秋吃羊肉,喝羊汤,身体舒适之中会感到更加舒适……”
子贡生于鲁昭公二十二年(公元前520年),刚满十九周岁,出身商人家庭,为人精明善辩,是极会做生意的。这时他挤在购羊的人群里,突然问道:“先生,请问你这些羊还有些什么更突出的特点?”
沈犹氏一怔,横眉竖眼地端详着子贡,没好气地说:“你没长眼睛吗?还有什么特点,你自己不会看!”
子路是个急性子,一听到这刺耳的话,就压不住火了,跨前一步,高声说道:“我们只能看见这些羊的毛皮。谁知它的皮毛内包的什么货色!”
这句话戳痛了沈犹氏的疮疤,他暴跳如雷地反问:“难道我会在活羊体内掺水使假不成?”
子路说:“这就要看你是不是有良心了。”
子贡再加上一句:“有没有掺水使假,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沈犹氏的老底被揭破,摆出平时欺行霸市的面孔,抖动着满脸横肉,火冒三丈地吼道:“要买羊,你就买,不买羊,快走开,老子没有闲功夫跟你们啰嗦!”
孔子走过去,平心静气地说:“这位先生,岂不闻常言道:和气生财。你一个买卖人,为了这点小事,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发这么大的火呢?”
沈犹氏望着孔子老成持重的面孔,有些胆怯了。他感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于是,口气缓和地说:“先生,你没听他们的话多么噎人吗?”
孔子不动声色地说:“既然你的羊没掺水使假,为什么要如此暴跳如雷呢?”
沈犹氏听出这话外之音,有点沉不往气了,不能自控地问道:“难道连你也怀疑我吗?”
孔子提高了嗓门说:“既然你怕别人怀疑,何不当场一试,证明你这些羊确实没有掺水使假!来!我这就买下一只,当众宰剥检验!”
沈犹氏越发感到气候不对了。只见他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缩头蹲在地上,一声不吭了。
孔子命子路掏出白银一锭,放在沈犹氏面前,当众说道:“诸位,我听说沈犹先生这些羊吃的草料,全是用成盐拌的,故而体内有水,少者胀秤五六斤,多者胀秤十几斤。眼下,我想当众验证一下。未知哪位先生肯帮忙,从羊群中任意挑选一只,当场宰剥验证,由我付钱。”
沈犹氏强打精神,腾地跳了起来:“先生,我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不能这样对待我。”
孔子说:“我一定要验证!”
沈犹氏伸掌亮拳,要动武了。
孔子也不理他,问众人:“哪位先生愿意帮忙?”
子路耐不住性子,也问道:“哪位先生愿意帮忙?”
这时,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壮汉走过来,声音洪亮地说:“我来宰剥!”
孔子仔细一看,正是昨日遇见的那个人。他跑到旁边肉市借来一把宰刀,从羊群中提起一只羊,用秤称了,当即手脚麻利地把那只羊宰剥了。连骨称过,放在案板上让众人看,果见刀口处往外淌水。大约半个时辰过后再称,竟然少了六斤。众人骇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正是众怒难犯,沈犹氏顿时成了众矢之的,千夫所指,万夫所骂:“伤天害理,丧尽天良!”“坑害百姓,不得好死!”斥责声,叫骂声,混成一片。
孔子当机立断,面对围观的百姓说:“沈犹氏多年来一直贩卖活羊,若对百姓有利,应该鼓励。怎奈他用成盐拌草料喂羊,以致使羊体内充水,买回家五日内不宰杀,羊必自死。似这等坑害百姓之徒,如不严厉惩处,则不足以纠正商贾欺民害民之风。何况他还依附贪官污吏,横行乡里,欺行霸市。故而本宰决定,罚白银五百两,限十日内缴齐。如若限内不缴,过一日,加罚十两。沈犹氏,你服不服?”
沈犹氏目瞪口呆,躬身走到孔子面前,双膝跪地,边磕头边说:“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对大人多有冒犯,万望恕罪!大人所说小人的罪状,条条是实,小人甘愿受罚。”
孔子说:“你今后假若还想贩卖活羊,必须以百姓利益为重,买卖公平。更不准行贿赂,找靠山,欺行霸市。如若不然,一经查出,严惩不贷!”
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一片,一律聚精会神地听着。
孔子说:“回家筹备银两去吧!”
在看热闹百姓的一片啧啧称赞声中,孔子带着学生们回邑署了。
回到邑署,孔子命颜回写出告示,将沈犹氏贩羊喂盐罚银五百两,商贾人等要买卖公平,妇孺无欺的条款一一写在白绢上,分贴在四方城门上。然后,着手处理另外两件事。
这两年事却使孔子感到棘手。漆氏身有外遇,不守妇道,伤风败俗,影响很坏;慎溃氏依仗富有,不顾名分,婚丧嫁娶僭用礼乐。二者俱为有失伦常、违反礼制之行径,但又都未触犯律条,官府无权强行干预。他思前想后,没有良策,便把学生们唤至堂前,让他们出主意。
子路说:“这有何难?我去告知公慎氏,叫他写封休书,将漆氏休掉也就是了。至于慎溃氏违反礼制一事,全是钱多造成的,多罚他些银两,用作军费,岂不两全其美!”
孔子说:“此法不妥。公慎氏并未来邑署告状,我等怎好直接插手。”
子路气呼呼说:“难道就让漆氏继续败坏风俗不成?”
孔子说:“这事还要找个良策。古语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眼下,公慎氏并不知道漆氏与他人通奸。一旦知道了,说不定也不会轻易张扬出去。至于慎溃氏违反礼制一事嘛,用罚银两的办法来解决,他决然不服。”
子贡说:“等慎溃氏家中娶亲嫁女时,再加干预也不迟。”
孔子说:“此法虽好,可是必然旷日持久,奢侈之风何日能得以纠正呢?”
颜回说:“老师,既然慎溃氏家中很富有,就以征收军费为由狠收银两。这样,一可充实国库,二可纠正奢侈之风。”
孔子点头称好。接着问道:“颜回,漆氏一事怎么处理呢?”
颜回说:“请人编首童谣,让童子在街上歌唱,不过三日,公慎氏必知。到那时,公慎氏定会休掉漆氏。”
孔子说:“就请你写童谣如何?”
颜回眼望屋顶想了一会儿,念道:“中都邑,风尚劣。公慎氏,妻失节。要雪耻,快离绝。”
孔子听了,甚是满意。当即命颜回用绢抄好,着人教童子沿街歌唱。又命子贡写封书札,着人送到慎溃氏家中。
五日过后,沈犹氏已将五百两白银缴齐。公慎氏果然休掉了漆氏。慎溃氏缴来白银三千两,以作军费。
一日,孔子带着学生们,到野外观察农家耕种的情形。他站在城南一个小土丘上,放眼望去,只见土地干裂,尘土飞扬。沟渠弯曲,地不成方。再到其他地方观察,所看到的情景大致相似。他心中有了底儿,急速回到邑署。
孔子命差役请来五位有威望的农夫,把他们敬为上宾,在邑署恭恭敬敬地请教道:“敢问各位,用什么办法能使田地不干裂?”
五位农夫异口同声地说:“用水呀。”
孔子笑了:“我是说水在哪里,怎样引来浇灌田地?”
一农夫说:“中都多数是平地,掘井并不难,只要多掘井,还愁田地浇不上水、再干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