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聃先生打算迈步往城楼走,忽然发现关门下的巡警将一道目光向他闪来。他心里一震,很快想到:“不能去,他们这里规矩,是不是允许到城楼上去呢?假使允许去。那里是不是有梯子?假使有梯子,我登上最高处,是不是会头晕眼黑?如若既引不起联想,又耽误了写东西,就不好了。”想到此,他又转身往回走。此时,那股豪情,连一星点儿也没有了。走了一阵,发现一条可以通上城头的台阶一般的小路,他沿着小路拾级而上。不大会儿走至了砖垛口里边的城头顶上。
站在城头,四处眺望,老聃先生的心胸顿然感到十分开阔起来。高爽秋空,一碧万顷;莽莽沃野,一展苍黄;千山万壑,一张图画;浩浩宇宙,无限包容。老骥登城,志在万里之外;眺望家乡,天边似在身边。此时他的豪情又一次升起,而且象一片带着风雨的白云,越展越大。他仿佛看见了家乡曲仁里,仿佛看见了隐阳山里那座隐宅。霎时之间,无边的秋野幻化成了一匹很大很大的帛绢,这匹绢上横七竖八地写满了黑字。“有了!我何不就将那大书用浓缩的语言概括地一写!就这样办!中!定了!就这样办!”很快将决心下定,急忙走下城头,兴冲冲地,热切切地回到他的住处去了。
他坐在东窗底下的桌案旁边,紧紧地提起笔来,不命题(那时写书皆不命题)地先将路上想好的开头的几句话落在木札之上: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写!就这样写。下决心要将那大书的意思全表述完!一概而尽,要用极少的话将他一概而尽!这样也就不枉我多年辛苦的笔墨了!他圆睁着,一双精神矍铄的眼睛狠力地盯着已写下的头几句话,在心里奋勇地想着。他庆幸自己,庆幸自己偌大年纪,眼睛至今还算未花——看东西时只是初步感到有点吃力。不过,抖起精神来,仍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他写着,精神抖擞地提着力气,努着神思地往下写着。
秋阳平西,他在写着,努着神思地往下写着;
红日衔山,他在写着,努着神思地往下写着!
晚饭端上来了,他不愿意吃,说是刚开笔恐怕打断思路。尹喜劝他不要这样紧着去写,要安心地在这住下来,消闲着写,啥时写好都行。他不愿这样去做,说是要赶着写好,早一点西出函谷。尹喜再三劝他停下笔来,他才简单地扒几口饭。刚推饭碗,他又紧紧接着去写。
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
他在写着,在灯光照耀之下写着,努着神思往下写着。
徐甲已经睡了,老聃先生还在写着。先生不睡,尹喜不忍心睡。他怕先生着凉,他要陪伴先生坐夜。老聃先生不让他陪着坐夜,说是有人坐在跟前他写不成。尹喜无奈,就将热茶给他倒好,然后慢慢离开。他走出屋子,在窗外站了一会儿,借着灯光往里看看,见老聃先生又写得入了迷境,就轻脚轻手,偷偷地踱进屋子,坐在隔山外边,隔着隔山陪他坐夜。
半夜子时将至,老聃先生仍然没睡。不仅没睡,而且仍象入了迷一般地写着。尹喜见先生九十多岁,仍然这样坐夜劳累,吃苦受累,心里很是可怜。忍不住地站起来,轻轻踱到他的身边,将桌上的凉茶轻轻倾倒地上,然后充上热茶,将杯放到桌上。老聃先生竟然半点都没发觉。接下去,尹关令轻轻走到床边,拿起一件夹布袍子慢慢地披到他的身上。这一来,倒把先生吓了一跳。“喝点热茶吧,先生,不然您会着凉的。”
老聃先生见此情形,很受感动,从内心深处感到热乎乎的,甜蜜蜜的,眼里噙着泪水说:“大侄子对我的深厚情义太感动人了!我在这里,实在是胜过在家呀!”
尹喜听他这样一说,赶紧接着话茬说:“胜过在家,那好哇,这就是您的家了。这宅子,这房子,以后归您所有了。侄儿希望您以后永远不走了。”
老聃笑了,故意笑着打趣说:“那好,以后这宅就是我的了。然而啊,”他的口气又转了,“然而啊,不管怎样吧,反正我是要走的。好啦吧,让我接着还写吧。”
尹喜见他还要去写,开始竭力劝阻说:“别写了,先生,您千万不要再写了!睡吧,等到天明再写吧。不让您写了,我无论如何也不让您再写了。”
在尹关令的再三劝说下,老聃先生不得不去安歇。可是,就这样,他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又早早起床,开始接着又写了。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
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
他在写着,乘着晨兴写着,精神焕发地努力写着;
金鸡啼晓,东方微明,他在写着,神情勃发地写着;
天色大亮,晨风撩人,他在写着,精神振奋的写着;
红霞烂熳,日上扶桑,他在写着,欣喜润慰,激动情怀地写着!
写成了,八十一章)奇文写成了!还不到吃早饭的时候,他就以极为精练的浓缩性极大的语言,奇迹一般的,用五千字,以一当百,以一当数百的把他的巨型大着给全部概括出来了!一部上至高天,下至大地,中至人律的宇宙奇书,就这样的诞生了!以五千字总括三元地诞生了!以其小于大书数百倍而又丝毫也不亚于大书的奇形怪态问世了!
这部书,内容所涉,大到无限,小到希微,广度极大,深度极深。简而言之,就是说道讲德,加上开头第一句里有个“道”字,中间,三十八章)第一句里有个“德”字,而且这一章)里有十个“德”字,人们就给此书起名叫做《道德经》。
这《道德经》流传极广,影响极大,后人之作注者不下千人,如河上公、王弼、魏徵、唐玄宗、王安石、司马光、苏辙、吴澄、释德清、王夫之、王念孙、马叙伦、奚侗、高亨、严灵峰、朱谦之、陈鼓应等。为了窥豹于一斑,现将此《道德经》开头抽出两章),中间抽出两章),结尾抽出一章),摆在后面,以陈鼓应先生注译版本上的“今译”作为白话浅解,和原文对应摆列,恭请过目:
《一 章)》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可以用言词表达的道,就不是常“道”;可以说得出来的“名”,就不是常“名”。
“无”,是天地的本始;“有”,是万物的根源。
所以常从“无”中,去观照“道”的奥妙;常从“有”中,去观照“道”的端倪。
“无”和“有”这两者,同一来源而不同名称,都可说是很幽深的。幽深又幽深,是一切变化的总门。
《二 章)》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君。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天下都知道美之所以为美,丑的观念也就产生了;都知道善之所以为善,不善的观念也就产生了。
有和无互相生成,难和易互相完成,长和短互相形成,高和下互相包含,音和声互相和调,前和后互相随顺,这是永远如此的。
所以有道的人以“无为”的态度来处理世事。实行“不言”的教导;让万物兴起而不加倡导;生养万物而不据为己有;作育万物而不自恃己能;功业成就而不自我夸耀。正因为他不自我夸耀,所以他的功绩不会泯没。
《三十八章)》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
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
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上“德”的人不自恃有德,所以实是有“德”;下“德”的人自以为不离失德,所以没有达到“德”。
上“德”的人顺任自然而无心作为,下“德”的人顺任自然而有心作为。
上仁的人有所作为却出于无意;上义的人有所作为且出于有意。
上礼的人有所作为而得不到回应,于是就扬着胳臂使人强从。
所以失去了“道”而后才有“德”,失去了“德”而后才有仁,失去了仁而后才有义,失去了义而后才有礼。
礼是忠信的不足,而祸乱的开端。
所谓“先知”,不过是“道”的虚华,是愚昧的开始。因此大丈夫立身敦厚,而不居于浅薄;存心笃实,而不居于虚华。所以舍去薄华,而采取厚实。
《三十九章)》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
其致之也,谓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废;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正,将恐蹶。
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称孤、寡、不谷。此非以贱为本邪?非乎?故至誉无誉。是故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从来凡是得“一”的——天得到“一”而清明;地得到“一”而宁静;神得到“一”而灵妙;河谷得到“一”而充盈;万物得到“一”而生长;侯王得到“一”而使天下安定。
推而言之,天不能保持清明,难免要崩裂;地不能保持宁静,难免要震溃;神不能保持灵妙,难免要消失;河谷不能保持充盈,难免要涸竭;万物不能保持生长,难免要绝灭;侯王不能保持清静,难免要颠覆。
所以贵以贱为根本,高以下为基础。因此侯王自称为“孤”、“寡”、“不谷”。这不是把低贱当作根本吗?岂不是吗?所以最高的称誉是无须夸誉的。因此不愿象玉的华丽,宁可如石块般的坚实。
《八十一章)》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
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不争。
真实的言词不华美,华美的言词不真实。
行为良善的人不巧辩,巧辩的人不良善。
真正了解的人不广博,广博的人不能深入了解。
“圣人”不私自积藏,他尽量帮助别人,自己反而更充足;
他尽虽给予别人,自己反而更丰富。
自然的规律,利物而无害,人间的法则,施为而不争夺。
文归正题。尹关令得到老聃先生写下的《道德经》,分外高兴,看了之后,惊喜万分,赞不停口,拍案叫绝。为怕保存一份万一丢失,万一失传,就重新买了绢帛,吩咐儿子和那钱粮师爷以及所有能掂动笔的人快快誊抄。
上午,老聃先生再次提出要走。尹喜再次挽留说:“先生,别走了,晚辈是实在实的不想让您再走了!住下吧,这里就是您的家,如若您嫌这里房舍不好,以后晚辈会给您老重建住宅的。此一去,不知啥时还能再见,晚辈实在是和您不舍得离开呀!”说到此,眼里噙满泪水了。不管咋说,老聃先生还是不愿再在这里逗留下去,他说:“大侄子一片真情,我是永远也忘不了的,十多天来,你对我的热情招待,太使我感激了!然而我实在是不能不走啊,以后我还回来的,不长的时间我就要回来看你啦。不要再留我了,反正我是决意要走了。”见无论如何也留不住,尹喜就说啦:“既然先生执意要走,我也无奈,然而请先生等我们将您的着文抄好,而且多抄几份,送您一份带着。”“那好吧。”
第二天上午,老聃先生又一次提出要走。尹喜只好忍泪送别了。
徐甲给青牛背上那带着黄边的紫色鞍垫。尹关令特意给他们送一包蒸馍、一包“盐”(盐里藏的是黄金),让徐甲放在牛身上。老聃先生推辞不要。尹喜说不要不行,如若不要,就不让您走。老聃先生只好答应了。
在这黄叶飘落,易于伤别之时,尹喜骑马,亲自送他出关。接着,往西又送老远。老聃先生再三辞送,尹喜才依依不舍地站下,由不得自己地流泪了。老聃先生深为朋友的真情所感动,两颗泪珠滚落了。就这样,他们洒泪而别了。
别过尹喜,老聃主仆踏上秦国土地,驱青牛继续西行。只见后边不远的地方有个人骑一匹马不紧不慢地跟随。老聃他们走快,那骑马的人走快;老聃他们走慢,那骑马的人也走慢。老聃先生让徐甲牵牛向南,沿着一条南北小路往南走;这一来,那骑马人也让马顺着南北小路往南走。老聃他们转脸又往东走;那骑马人也勒转马头往东走。老聃他们又往南走,然后又往西走;那人也往南走,然后又往西走。
老聃先生完全明白了,他让徐甲牵转牛头,向着骑马人走。来到那人面前猛然站住。老聃先生感激地笑着说:“朋友,这位尹君派来的朋友,请留步吧,不要再送了。函谷涧水深百丈,不及尹君待我情。你们的情义我都领了。”
那人也笑了,他不得不说实话了:“先生,瞒不住了,俺只好实说了,这是尹大人派我跟踪的,他要我探清您们的去处和下落,以后好去照看,好去送点什么。没想到叫您看出来了。”
老聃先生更加感激,说尹喜是世上第一个最够朋友的。说,“他对我太好了,别让他再往我身上施恩了。如若恩情过重,使我心上负荷太大,反会不能轻松了。我们的感情已经记入五千言语之中了。再者我永远不忘友情就是了。朋友,回去吧。告诉尹君,反正我会回来的。”说到此,深情地凝了一会儿眸子。那骑马人只好慢慢回去了。
老聃先生西去了,带着深情西去了。
两进咸阳
八百里莽莽秦川,尽披晚秋之色。老聃先生的牛驮在富庶的秋川之上走着。秋色虽老,但是那树丛之中染起的簇簇红叶,却能使你心头兴起一点春花俏美之感呢。
他们又象以往那样,一路行走,经历了不少的地方。这一次他们是直线西行的。他们要直去咸阳,直接去见秦悼公。他要劝说悼公,请他实行德政,以道治国。这样,天下归心,秦可观矣。此时,他的心情是振奋的,胸怀里是雄伟壮阔、波澜起伏的。他竟于暮年之时直接走上了挽救苍生,挽救红尘的万里大程。试想,一个人在年轻时就常怀对人间的慈悲之心,就立志救世,到了这样的时候,能不振奋!能不壮怀起涛!
他猜想,悼公是会采纳他的建议的。他知道,悼公的祖先秦穆公就是个能接受建议的贤德之人。
这穆公,曾为他自己的不能接受建议而悔恨过。那是公元前六二七年。一次,秦穆公派遣大将孟明视以及西乞术、白乙丙率领军队去袭击郑国。老臣蹇叔和百里奚出来劝说。穆公不听。军队行到崤山(今河南洛宁县西北),遭到了晋军的伏击,竟至全军覆灭。当秦军将帅回国时,穆公对自己进行了痛心的责备。秦穆公说:“啊!我的官员们,听着,不要喧哗!我有重要的话告诉你们。古人说,‘人只顺从自己,就会多出差错。’责备别人不是难事,受到别人责备,听从它如流水一样的顺畅,这就困难啊!我心里的忧虑,在于时间过去,就不回来了。往日的谋臣,却说‘不能顺从我的教导’;现在的谋臣,我愿意以他们为亲人。虽说这样,还是要请教黄发老人,才没有失误。……国家的危险不安,由于一人;国家的繁荣安定,也许是由一人的善良啊!”
“能真心悔改,秦穆公能真心悔改。”老聃先生在心里说,“即如有错,能真心回改者,不亦贤人乎?”
夏历九月底,老聃主仆进入咸阳,住进一家姓刘的馆舍。和别的馆舍相比,这刘家馆舍是离秦宫最近的一家。在当时,这咸阳确实是个好生了得的城市。和周都洛阳相比,它虽说没有洛阳规模广大,人口众多,但是它却给人以新兴之城的感觉。干净古朴之街道,别具一格之建筑,那给人老树新花之感的城市风貌,都是其他诸侯国的国都所不能比拟的。
老聃他们所住的刘家馆舍是在小巷深处的一个僻静地方。院里柳荫遮掩,大门里边还有一道影门墙。老聃他们居住的房屋是三间和农家普通瓦房相似的屋子。屋里也分里外间。那头青牛是在那边的草棚底下喂养的。吃饱了就拴在他们住舍门外的树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