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后,男人只回来过一次,那还是收秋的时候,男人说是回来看看秋粮收的怎么样,才回来和女人过了一夜。这时候的女人心理已经恢复了正常,等男人踏踏实实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走时,女人才拉开要和男人论说一番的架势。女人本想着和男人好好谈一些事情,可她只说了一声自己去过喀什,男人就明显有点紧张,忙问她什么时候去的。女人冷静地看着男人回答道:暑假,就是你去南方学习时!男人忙躲开女人锥子一样的目光,嘴里说着最近学校忙着在搞什么达标呢,就急匆匆地走了。男人这么一走,一直到现在,就再没有回来过。
女人每天晚上躺在被窝里,回忆着男人这次回来后对他说话时,他那紧张的表情,直到回忆得越来越模糊了,她都记不起来男人那份紧张模样了,却还不见男人回来,她悄悄地流了不少眼泪。流泪流得女人实在觉得没有泪可流,她的心也就彻底地平静了,像深山里的一泓浅潭,波纹不起了。她望着空寂的屋子和院子里的一切,直到把胡杨树上的叶子望得发黄,再望下去秋天就要疯狂到来了,她便给羊贩子康玉良捎话,说是叫自己的男人回来打火墙。
这时节,到该打火墙的时候了,塔尔拉的家家户户在院子或者大门前面,都从远处拉来打火墙时和泥用的粘土。女人没有去拉土,往年都是她一个人早早地就把粘土拉回来,堆在院子里了,可今年,她什么都没有去干。女人要等着自己的男人回来。
男人接到女人捎的话,下个星期六果然回来了。这次男人回来的早,天还没黑透呢,他就进了家门。男人匆匆忙忙给女人打个招呼,放下手中的包,就到院子里去看那堆用来打火墙的砖头。女人心里慌慌地跟出来,站在男人身边说,你看那些破砖头做什么,又不是没见过?男人回过头,却把目光放在别处,对女人说,我想先把砖头搬到屋子里,做好打火墙的准备。女人说,谁要你搬?要搬,我早就搬了。男人声音小小地说,哪你怎么不搬进去呢?女人说,等你回来呀。男人愣怔一下,便不搬砖头了,他直起身来,看了看天色,便说句,那我去找个架子车拉粘土吧。没等女人说话,男人已经急急地出了院门。女人看到,男人出门时就像是一阵风,一阵欲急速逃离她而去的风。
男人直干到月亮升上胡杨树梢,把黄了的树叶照得像镀了一层金,发出黄灿灿的光,男人才停下手,他很久不干这种体力活了,却在这个时候也没有觉着累来。男人望着堆在院子里的三大车粘土,像个坟堆似的,心想着这哪是要打火墙呵,简直是要……男人没敢往下想,他迟迟不愿意进屋子里去。女人却一直坐在屋子里等着男人,她已经做好饭菜,但她自始自终没有开口叫男人进屋吃饭,她想这是男人的家,她要等男人自己进来。男人在月色下的院子里站的时间很长,他一直在看那堆土。最后实在不好再站下去了,才磨磨蹭蹭地进了屋。洗手、吃饭,男人和女人没有说一句话。女人也没有问男人一句话。
吃过饭,收拾碗筷。男人坐着看女人干着这一切。女人坐下来时,男人的头低了下去。两人就这样僵坐了许久,女人见一直等不到男人的话,她便开口了,女人对男人说,你就没有话要说吗?
男人心里慌慌地,想着女人能做到这么冷静,肯定什么都知道了,他在心里惦量着,要不要这会儿把这几年他自己的一些事实真相说出来,他心里翻腾了一阵,却拿不定主意。男人曾胆战心惊地自己去医院做过检查,果然查出他的身体有问题,这种生育方面的问题出在一个男人身上是很悲哀的,他不想叫任何人知道他有问题,他瞒着女人偷偷地到处打听治不育症的法子,却一直没有找到医治的办法。其实他也想有个孩子呀,让女人独自一人在家里,他知道她的寂寞,但对男人而言,不能生育这样一个事实,又何尝不是和女人不能生孩子一样的残酷。他一直不告诉女人这事,就是想在自己的女人面前维护一点属于他这个男人的自尊。这下,女人这样一说,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对女人解释这事。这时,女人却又说道,你要是没有话说,我可有话说了。男人望了女人一眼,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发现女人脸上很冷,像初冬的天气已经来临一样,完全没有以前的柔顺,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还抱着一丝挽救的心理对女人说,你去过喀什,肯定做过了检查,你这么好的身体,肯定没有问题的,你咋会有问题呢?是我,是我不想让你怀上孩子,怕你一个人带着个孩子在家里受累……
这时,女人却哭了,她哭着说,这时候了,你还要说假话骗我吗?
男人正眼看了看女人,他知道女人已经洞悉事情的真相,这种洞悉让他无处可以藏身。他这才说道,我是骗了你,但我不想,因为我是男人,男人有男人的苦衷,男人骗自己的女人,有时是无恶意的……
女人没有吭气。她看着男人,这个她心爱的男人第一次让她看着是那样的陌生。
男人低下头说,是我,是我自己不能生育……
女人说,这个已经不用说了。
男人抬起头,愣了愣,又说,这次暑假去南方,其实并不是学校组织的……
女人的眼泪已经不知不觉地流下来,她转过头,尽力用平静的语调说,这个也不用说了,我早就知道,因为我去过了你们学校。
男人抬头看女人一眼,泪水涌出了他的眼眶,他哽咽道,我是和一个女人一起去的,我和她在一起已经三年了,她是我班里一个学生的家长,几年前,她丈夫出车祸死了,她带一个孩子,很可怜,我……
男人鼻孔里的气出得粗粗的,他强忍着憋半天,还是哭出了声。他哭得很压抑。这时,女人制止住了男人还要说下去的话,她不想逼他,走过来,突然扑到男人怀里,用力地抱住男人,自己哭了起来。女人的泪水滴在男人的胸口上,湿湿的,要把男人淹没了。女人才颤着声对男人说,这样吧,我们不吵不闹,你和她去过吧,一下子你在城里就什么都有了,女人、孩子、家……
男人把女人揽在怀里,像以前一样,揽得很紧,他听着女人的话,想说什么,但泪水又哗哗地冲了出来,把女人的头发淋得湿湿的。
女人接着说道,你不要说话,也不要为我考虑,我早就想好,你走了,我就去和那个每年给我们打火墙的铁柱过,他腿有点瘸,但他心眼好,这样的男人不应该没有女人,他应该有个女人了。我——也应该有个热乎乎的家了,我过够了没有火墙的日子……
说到这里,女人心酸得厉害,从男人怀里挣出身子,才放声大哭起来。哭了一阵,女人才止住说,你不要胡乱猜想,在这之前,我和铁柱是清清白白的,他以前每年帮着给我打火墙,火墙打得再好,我觉着都是烧不热的,今后——就好了……
男人叹口气,说,是我对不住你,我也不多说,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这样吧,你如果不嫌弃,就叫铁柱过来,你们住在这屋子里吧,这屋比铁柱家里的好些……
夜深了,女人躺在被窝里,牙齿紧咬着被泪水浸湿的被角,她的心里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放松,久久地不能入睡。只要她一合上眼,脑子里马上就会出现一个人的影子,这个影子就是铁柱,他一高一低地在她的脑子里晃动着,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慢慢地,又会幻化成一堵宽厚而结实的火墙,让她能感受到热腾腾的暖流。
女人需要这样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