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这个方式为持续了半年多的书写画下句点,纯属临时起意。
触动我开始写的契机,是看到学者萧功秦先生的一篇小文《我看到一个真实的日本》。萧先生说他曾三次来日,估计有学术活动也有私人旅行。我来我见,萧先生说得没错,他看到的当然是实实在在的日本。但如果对“真实”的理解更加深入一点的话,其实“真实的日本”这句话说出来需要一些勇气。就好像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自以为“真实的自我”,可有时不过是过度的自信。认知一个人尚且不易,认知一个无数人多少代形成的文化与种族,我虽然在此间生活了近十五年,仍不敢说看到了“真实”。
不过,契机之外,更早的时候,就有一点表达的冲动,主要是深感于有关日本的“过度阐释”。
说到日本的美,很多人会想到枯山水庭院,以及它所象征的简约风格。可是,另一方面,我们也能看到针对这种象征意义的大量阐释,和那种简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人类的文明特征,在于用语言赋予事物以意义,有时意义竟至远远超出载体的负荷能力。这种阐释渴望是人类的通性,特别是在对自身及所属文化的表述上,每个群体都有一大套的说辞。个人的感觉,日本人在这个方面比较突出,来源于对自我界定的迫切焦虑。这是“日本人论”在日本之所以长久走红的根本缘由。
为了自我界定的阐释,大致上是不会吝惜言语和笔墨的,即便是吹嘘玄化也没什么大不了。经常被拿来冠名的“道”,应该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过度阐释成了习惯,自己或就会把水分当了真,主动继续地加码,最后变作神话。敲字至此,正逢汽车巨头丰田乃至日本各大汽车企业的质量与安全“神话”遭受重创,但凡成了“神话”,或许都会有这么一天。
势利是人性,因此,自我的过度阐释倘若有了利的辅弼,就更如虎添翼。日本近代以来的历史发展,主要是两次国力的腾飞,为其阐释增添了最重要的砝码。战后的日本文化在世界范围内的传播,不管是寿司还是动漫,是以其经济高速增长为担保的,经济的成就具有至高无上的说服力。
饶你说得天花乱坠,信不信在我。一个清醒的人如是说。然而,换了一个自信几近坍塌、自我认识稀里糊涂的家伙,最受不得的大概就是这种过度阐释,不但会轻信,可能还会狂信,并心甘情愿与对方共同编织起论述来,捎带着以此验证自己超乎同辈的品位。没错,我用不着含沙射影,的确有不少国人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在网络上看到有人把黑泽明的每一部电影都拿来详细论说,洋洋洒洒,佩服之余也有疑惑:黑泽明名声极大,但我除了会感叹他有些作品的画面感觉之外,很少会触发感动或思索,更谈不上崇拜。黑泽明是日本战后最大的世界性文化品牌,称之为“文化天皇”也不为过,可是,也有看法认为他就像日本文化中的很多品牌一样中心空洞,言过其实。
话题扯远了。我在日本的生活期间是人生里极其重要的一个阶段,说把青春奉献在此地也不算太夸张,这当中有无数的感慨和经验,一部分化成了以上的文字。还要一而再唠叨的是,我只是业余看书写字,即兴遐想,许多看法未免浅薄,立论难说精准,深切希望有方家批评指教,这决不是虚伪的假话。
关于日本,就暂且说到这儿吧。依照惯例,在这里也还要向一些于写作过程中曾给我意见、鼓励的人们表达由衷的谢忱。如果您读到了这本书,一直耐心看到此节,也请接受我真诚的致意。或许,这是日语所说的“一期一会”;或许,我们会在另一本书里再见。
跋:这本书可是“煎熬”出来的
关军
好友王东完成了解读日本的新作,嘱我赘言几句。
对于日本,我绝对谈不上熟悉,但还是很乐于接受邀请,简单写几句话。王东是我相识20多年的朋友,我想,有必要让读者大略知道,是一个怎样的人,为他们写下这么一本书。
我和王东成为朋友,要追溯到1988年,初三分班让我们坐进同一间教室,接着成为高中的同窗,后来又考入同一所大学。大把大把的大学时光,我们形影相随,几乎成了对方寝室的编外成员。尤其值得庆幸的是,他一直不是个乖学生,其智慧很少耽误于中国糟糕的教育体系。
从中学到大学,王东一贯以忧郁、深沉且多愁善感的形象示人。这份气质,并不是仅仅停留在一个倨傲少年的青春期,我想,某些东西确实来自王东的血液。毕业之后,势利、冷漠、虚伪的社会现实让王东难以适应,时常,他被醉酒和失眠的阴影纠缠,内心深处的忧郁甚于学生时代。
14年前(1996年),王东离开故土,前往日本留学。就如同高考报考法律系一样,留学也不是他自主选择的人生。可以想象,一个对中国文化那么精熟的人,被迫进入他并无兴趣的异国文明的困苦。连他自己也不讳言,那段时间患上了抑郁症。
到日本后七八年的时间里,王东多次在网上跟我说,非常想回国。事实上,他连回国看一眼的机会都不是很多。王东严重“恐飞”,从东京到北京,他需要搭乘轮船再改乘火车,在广袤的中国国土上旅行,他也一直要坐火车。囿于“交通不便”,他每隔两三年才下决心回中国探亲一次。上次回来,我们在北京相见,他说自己在中国的火车站会感到些许的惊恐——为什么那么多人的眼中都看不到善意?为什么那么多人的脸上带着戾气?
我告诉王东,火车站广场通常浓缩着中国人残酷的生存现实,“你要是坐飞机回来,或许感觉就好多了。”话虽如此,但我知道,许多坐飞机的中国人,骨子里又何尝不是戾气有余而善意缺失呢?
对故乡(不只是地理概念上的)深怀依恋,又长时间客居异地,这就是王东不得不承受的内心冲撞,随着年岁增长,这冲撞会越发激烈吗?不幸中的万幸,王东的职业曾和传媒有关,而且从事的一些业务涉及中日文化的沟通。这让他既可以深入了解日本社会,又不至于远离熟悉的中国文化。这些年,他接触了相当多的日本、中国两岸的文化、政治、经济名流,好的见识配之以好的学识,我相信王东总会有了不起的建树。
2008年春节刚过,我前往日本采访,题目是1964年东京奥运会对日本的影响。王东其间帮了大忙,自是不消多说。仅就那个宏大题目而言,11天的采访时间难言充裕,而对于日本,工作间隙的走马观花更是不及大象之一截脚趾。不过,身处日本和日本人中间,毕竟提供了一个更真实的视角,也容易触发更理性的思考。
一直以为,人类社会创造的文明,于人的本性而言,某些时候是福音,某些时候则相反。而当代日本社会,恰恰让我们看到一种极致——高度的“社会文明”可以对人性造成何其严重的扭曲和压抑。在日本,你看到的是对礼仪、秩序的极度推崇。此种执迷,总是让我感情复杂,尊敬与怜惜兼而有之。
不得不承认,在日本社会被过分强调的一些东西,恰恰是当今中国严重缺失的。两国国民隔膜日深,或许与此也不无关系。
日本之行让我确认自己具备一种能力——假如10个普通中国人和10个普通日本人站在一起,我有把握把他们区分出来,误差也许仅仅是10%。在一个西方人看来,这或许是难以想象的吧。两国的价值观、处世之道差异明显,在过去的几十年间更是南辕北辙,篡改一句古语来描述,就是“形相近,性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