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就知道汪惠是个修女。
知道她是修女,是缘于她给我们讲的一件事情。记得那是一次在我的胡同里,由居委会组织开展拥军优属活动,为驻地疗养院里的伤残军人拆洗被褥。她看到远处几个姑娘用长长的木棍挑脏衣服,闻见臭味就捏鼻子的情景,就把头转过来轻轻告诉我,她小的时候,是住在上海的什么英租界的地方。一次她从一座教堂的门缝里看到,挂了彩的中国伤兵成行成排地躺在教堂的地上,伤兵的身上血肉模糊,衣服污秽不堪,穿梭在他们身边的那些白衣少女们,给伤兵擦身体换衣服,没一个羞涩的。她说看见一个重伤兵突然大汗淋漓,喉咙里呼噜个不停。医生说是肺和气管里被痰塞满了,排不出来,只好看着断气。这时一位漂亮的修女听到后跑步过去,弯腰低头伸嘴,一口口地把痰给吸了出来。汪惠给我轻声细语地讲完了这件事情,我的脑子里也就有了一位白衣素纱、高鼻子蓝眼睛的修女形象。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我已用尽了看过的几部西方电影里的全部素材。
“那后来呢?”
“后来我很感动,就从后门溜进去帮她们给伤兵擦洗伤口了。”
我们镇子上的人知道汪惠是修女,是缘于这样一个原因:她不结婚。事情的发现大概是这样的,新中国建立和租界的废除,使汪惠没有机会继续在教堂里护理伤兵了,也许考虑到轻车熟路,她被安排进了伤残孤儿院,后来演变成为我们镇子上的幼儿园。幼儿园是一幢灰色二层小楼,有围墙小院把它相围在一大片绿色田野的中间,零零散散的房子分布在它的周围如众星拱月。汪惠就在那个月亮的位置一干就是三十年。
一天,镇子上赶时髦凑起来的一群红卫兵,挥动着右臂来到这唯一有点知识趣味的幼儿团造反来了。
红卫兵一到幼儿团就愤怒声讨汪惠“为什么不结婚?”
“我是修女。”汪惠像给孩子们讲童话故事那样用甜甜的语句回答。
“修女是干什么的?”
“是上帝的孩子。”
红卫兵们的命令不容商量,每天都有三两成群的挥臂者来幼儿园督促汪惠结婚。几天以后,一些在幼儿园周围的田野里种地的农民不干了,他们看到这伙年轻人轮番欺负一个给他们哄孩子的阿姨,就一起跑去抱不平,其中一位嘴巴伶俐的指着这伙年轻人的鼻子说:“你们知道修女是什么人吗?那是仙女。仙女是干什么的吗?是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女儿,是神仙哩,能和人结婚吗?你们这么折腾那不是等着天打五雷轰吗?”经这人这么一瞎摆,红卫兵们挥着手臂都一个个摸到了脑袋上去,吱吱唔唔地散去了。
关于修女是仙女的说法就这样在我们的镇子上传开了。
又过了几日,一群造反之心不死的红卫兵,再次闯进了幼儿园,这次围过来的农民手中都提着明晃晃的锄头。
“怪不得最近天不下雨,麦苗都变得枯黄,原来是你们这伙兔崽子欺负仙女。”农民兄弟们一个个怒气冲冲,手上的锄头跃跃欲试,把这些毛头小子们赶出了十里以外。谁知紧接者天空雨水如注,这年的庄嫁获得了难得的丰收,这修女汪惠在我们的村镇的地位就更加崇高了。而汪惠本人呢,不大愿意跨出幼儿园那个门,大概是仙女下凡到了人间后,有些不太适应与凡人打交道。镇子上的人们也很少与她能交往,路过的最多从门缝里偷偷往里看两眼。一些好心的人逢年过节送一些好吃的去,都是从木门的小孔里递进去的,说是给汪老师改善一下生活,其实有的人私下里想的是让仙女保佑自己病体康复或生子添福什么的。至于说要娶她做妻和做天界的女婿的事情,连这个念头都没人敢有过。
我们就这样与修女汪惠一同生活在这个城乡交界的小镇上,彼此相近又遥远,熟悉又陌生。大家知道她,又说不清她,时间长了,人们好像觉得她应该这样生括,“仙女吗,不这样得那样?连过去的和尚道士们都是不食百姓烟火的。”说到她有无亲朋好友,许多人都不以为然,说如果要有的话,那也应该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