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太太最后一次犯傻,是1975年的事情。
那时候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运动正搞得如火如荼。具体地讲就是家里养的鸡啊猪啊什么的都要收公,门前屋后私人的树木也要收公。外爷家门前屋后荒坡上的那些槐树,自然没有不收的道理。
消息传来,外奶奶一家人哭得比外爷死了还伤心。这些槐树都是祖宗留下来的,过去没有收公是因为它没多大的经济价值。可外爷家拿它做柴火用,还是省下了不少煤钱,少受了不少打柴之苦的。面对上级工作组雷霆万钧般的革命气势,舅舅没有敢再提着他的赶马鞭子冲出去,而是低着头窝在家里不吭声,见有人来查问槐树的事情,就快把脑袋塞到自己的裤裆里去了。
这个时候谁也没想到的是,外太太竟然出头阻挡了。
外太太凭什么要出这个头?收不收与她有多少关系?是傻亏没有吃够啊还是怎么的?后来村里一些有文化的人把她的这种行为概括为一个奇怪的词:见义勇傻。
外太太出头阻挠的事情滑稽而可笑,具体的过程是这样的:一天驻队工作组正在主持召开生产队的割尾巴批斗会,包括外奶奶家在内的割尾巴对象都被要求接受批判。这时只见外太太穿戴得跟个老媒婆似的,手提着烟锅摇摇晃晃地进了会场。工作组长以为外太太要来主动揭发,就迎过去把她扶到主席台上坐下让她讲话。外太太张开没牙的嘴巴呜呜啦啦地一说话,台下的人就被逗得前合后仰,整个会场都笑翻了天。原来外太太大声嚷嚷说她是杨家将的余太君转世,她家门前的槐树林里藏着她杨家十万兵马的鬼魂,谁敢去伐树她就要调兵遣将把谁踩成烂泥。工作组长脸一沉厉声斥责说:哪里来的这么个封建牛鬼蛇神老太太!挥手让民兵用绳子绑起来,马上进行革命大批判。社员们一听严重了,就都低着头不敢吭气了。队干部也赶快劝阻,说那是个有名的老傻子,说的尽是些傻话,批也批不出个名堂来。这外太太才被轰出会场了事。
过了几天,生产队要给割尾巴割出来的猪啊鸡啊的修圈,没有木料就安排砍伐外爷家的槐树了。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社员们扛着工具浩浩荡荡地来到外爷家的槐树林跟前,让人瞠目结舌的场面出现了。外太太脱得一丝不挂,坐在林子旁边的悬崖边上,又哭又喊地说是要跳崖,其情景惨不忍睹。走在前边的社员用手捂着眼睛返了回来,后边的人一听也都不往前走了。
一场声势浩大的割资产阶级尾巴的革命运动,会因为一个傻老太太的行为而停止吗?工作组长不停地往前挥手,可社员们却都推托说“看见了遭罪啊!”哀叹“再傻也是一条人命。”队干部也出来打圆场,说划不来跟一个傻子较劲,只要归了公,迟早都能砍伐,别处一样有的是树木。这样外爷家的槐树虽然充了公,却躲过了“立斩”之罪。
日子过到了七九年的春天,突然流行起“平反”这个说法。外爷家的槐树竞也奇迹般地给平了反。紧接着就有好事跟着来了。因为土地承包到了户,村民们每家都需要一把切草的木铡,外爷家的槐树就有了用武之地,因此而成了村里的第一个万元户。还有更好的事情,当时已经有乡镇小煤窑了。这些小煤窑不像公家煤矿那么要求严,井下支撑巷道的撑木普遍用槐木代替了松木,外爷家门口买木料的汽车都排成了队。这些砍掉的槐树会从根上发新芽,发出的新芽长得又很快,看来这好日子会一直没个头。
舅舅一下子笑成了弥勒佛,墨镜也戴起来了,摩托也骑上了,腰杆挺得老高,说话的口气冲天。村里人都说这下该把老太太接回去养着让好好享几天福了吧,舅舅说那是当然,说哪儿还能让她回去住寒窑,一定要尽快修座楼,把她接回去当活先人供起来。而且说话立竿见影,当即就请了村里一个老婆子来昼夜侍候外太太。
俗话说:“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舅舅意外地发了横财之后,显得非常的张狂,到处惹事生非,竟然还跑到赌场去和人争高低。一次被一个二楞子猛捅了一刀,还没送到医院就断了气。
事情一出,村里人就开始议论纷纷。一些对外奶奶家因槐树发财心存嫉妒的人,抛出了这样的说法:外太太是余太君转世,杨家世代出寡妇。外太太命长,杨家男人必然命短。外太太如果不死,杨家还要出寡妇。
一九九三年的初春,外太太终于以九十岁的高龄驾鹤西归了。在他们杨广寨村人的记忆里,没有人能活到这么大的岁数。
死对于外太太这样的人来说,应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了。可她留下的悬案,却难住了在世的人。她到底算潘家人还是杨家人?最迫切的问题是她能不能葬入杨家祖坟?我陪母亲匆匆赶去参加葬礼,到后正碰上外奶奶一家和家门户族的人为此争得面红耳赤,因为外奶奶和舅母坚决不让埋进祖坟。我虽是一个外姓客人,内心却已经忍无可忍了,就很不客气地说表弟:“你应该站出来说话了,老太太虽傻但对你不薄。”表弟已经是中学校长了,说话做事显得稳重而得体。他苦笑着对我说他怎能信这些东西呢?埋到啥地方都一样。说是乡里人都迷信,要把这件事情摆平还得耍点谜信的伎俩,所有人也就都没话可说了。说着他就大声吆喝让请附近两个有名的道士来,说请他们下一次阴曹地府,问问他早已死去的太爷爷,看他要不要他这个老婆。道士很快来了。表弟把一大摞钱朝桌子上一甩,很认真很严肃地说:“把眼睛擦亮,把事情问清楚,我还会找别的道士核对的。弄错了的话一分钱别想拿走。”两位道士相互瞅了一眼,就开始了一阵眼花缭乱的折腾。最后讨来了外太爷爷的口信,说他宁肯在阴间永远当光棍,也不要这个不守妇道的傻老婆子。
外太太最后被埋在了十里之外的一座荒山脚下。坟前的墓碑上她的名字前边很醒目地写上了“潘妻”两个字。她终于为自己的傻行付出了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