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祖宗是非常非常富的,我祖爷银元多得装了几十大水缸。可他心眼太偏,死的时候把银子都给大儿子了。我爷爷最小,只分到了几十亩山坡地,他老人家还没有种几天,又被他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伯父抢夺去了。我二伯父当了兵,我爸只得了悬崖边上他娘的二亩破地。悬崖塌陷了,我爸饿死了,我妈跟人跑了,我被共产党土改武工队喂活了,就成了共产党的人了……”
孤儿刘三登台做忆苦思甜报告,刚说了这几句,就把台下黑压压的一大片社员群众给镇住了。所有的人都像看秦腔大戏一样,咧开了嘴巴,睁大了眼睛。报告会结束后,公社领导马上接见了刘三,说:“你辛苦了,你忆苦忆得最好,别人只能忆和地主富农的事情,你却能从家里发现阶级斗争,你辛苦了,你喝上一杯酒吧!”
“这酒真好喝,如果你让我再喝上一杯,我一定能忆出更热闹的。”这样孤儿刘三又开始了下一场忆苦思甜报告会的准备。他出家门的时候,低着脑袋把头皮上一层厚厚的污泥用手抓了好几遍,找了根草绳往腰中一缠,让破衣襟遮上了黑乎乎的肚皮。出门时给破缸里养的癞蛤蟆吐了口浓痰,癞蛤蟆吃完后睡觉了,刘三才放心地去做报告了。
“那狗日的地主啥花点子都有。我爸拉着我去想给他当长工,结果狗日的地主让人端出一大笼雪白雪白的馒头,先不吭声让来的人放开肚皮猛吃,我爸先抓了一个馒头塞进嘴里吃了,又抓第二个馒头塞进嘴里吃了,再抓第三个馒头塞进嘴里吃了,然后抓起第四个和第五个馒头塞进嘴里吃了,接着又吃了第六个馒头和第七个馒头,又吃了第八个馒头,我爸那时候狗日的真能吃,打了个嗝又吃了第九个馒头和第十个馒头。到最后我爸一直吃到了第十二个碗口大的馒头。最后那狗日的地主说好样的,就要你了。我和其它人吃不进那么多就被赶出来了,这下子我爸就被那狠心的地主狠心地剥削了一辈子。”
大跃进的运动如火如荼,三面红旗迎风招展。台下的社员听刘三讲他父亲吃馒头的经过,一个个嘴里扑哧扑哧地都在咽口水。这口水吃得多了,肚子里就饿得更难受,许多人抑制不住伤感,眼泪不停地往下流。公社干部看到这阵式,都夸奖说刘三的忆苦思甜报告做得就是好,贫下中农听了气愤得眼泪都快流成了河。
“刘三,酒没有白喝。以后村里有酒都叫你喝,你能不能讲出更精彩的?”
“酒我想喝,这东西他妈的就是过瘾,可我再讲不出来了啊。”刘三嘴里流着哈喇子,心里却再琢磨不出能让社员们大流特流眼泪的新段子了。
回到他自己住的破窑洞里,刚揭起炕上的破棉絮,睡足了懒觉的癞蛤蟆突然从里面蹦了出来。
“哈哈——我的爷爷,可想死你了。”
这癞蛤蟆一身的黑绿疙瘩,额上的眼睛像灯泡一样。癞蛤蟆双腿一蹬,跃到了刘三的怀里,脑袋还在刘三的黑肚皮上蹭个不停。刘三找一根筷子来逗自己的宠物跳高,“来来来,跳,跳——跳,好——”当癞蛤蟆盯着他筷子上绑着的死苍蝇高高跃起时,刘三喊了声“有了——”然后塞癞蛤蟆进口袋,口里哼着小曲,胸有成竹地找村干部要酒喝去了。
“刘三,这酒是我偷着买的,社员们饿得连命都拉不住,你今天的忆苦思甜报告如果不让大家认识到万恶的旧社会的黑暗和感受到今天的幸福,你今后就别想喝酒了。”
“保准没问题。”刘三大摇大摆地走上了社员大会的主席台。
“万恶的旧社会,狗日的地主就是坏。他们不让我一个小娃娃吃大白馒头,他们让我吃这个,看。”刘三伸手掏出口袋里的癞蛤蟆举到空中,蛤蟆“呱呱”乱叫,腿子蹬得像要断气似的,惊得社员们都睁大了眼睛,紧接着就有愤怒的声讨声从人群中呼啸而起。
“你们看我鼻子塌,那是吃癞蛤蟆吃得来,你们看癞蛤蟆的鼻子有多塌。你们看我的腿有多短,那也是吃癞蛤蟆吃得来,这癞蛤蟆的腿你们看有多短。我就是这万恶的旧社会、万恶的地主逼着吃癞蛤蟆,所以才成今天这个丑样子,到现在连媳妇都娶不上。唉哟——我的死去的爹呀——”刘三讲到这里,伤心得嚎啕大哭起来,台下也有许多咽咽哭泣之声,声讨声开始此起彼伏。一名干部马上把半碗老白干递到了刘三的面前。
就这样孤儿刘三因为忆苦思甜有功,而被选为新成立的公共食堂的管理员,不但有了酒喝,还有了白馒头吃。社员家的锅碗瓢盆在几天之内被砸成了稀巴烂,肚子饿了就往大食堂里跑,刘三手中的那只长杆小头的分饭勺子,就如同刽子手手中的刀那样有威力。
“过去你穷,娶不上老婆,现在你成为新社会的食堂管理员,该给你娶一个了。”公社来的领导都这么讲,而且问刘三说村里这么一大群姑娘,你看上谁尽管说,由我们组织给你做主。刘三说他就看上王老二的姑娘王菜花,可谁知道队干部去问的时候,王老二却说什么刘三是在他妈肚子里不够月份生下来的,少了月份就不够人,不够人就不能善终。去问那王菜花,却说是刘三好吃癞蛤蟆,想起来实在恶心,看来这还没有了办法。
一天午饭之后,菜花姑娘饿得浑身发软,扶着墙来食堂想多要块饼子,说是她的那一份让两个饿得全身浮肿的弟弟吃光了,自己已经三顿没有吃饭了。刘三在门口看到菜花的脸蛋和腰身,不由得脸红心跳浑身躁热说话哆嗦。
“刘大哥,给我个馒头吃吧,我快要饿死了。”菜花看见冒大气的蒸笼,移动身子伸手就要去抓。
“别……别,我……等,等一下。”刘三抓起半瓶烧酒一仰脖子下肚,然后颤抖着手出院里反锁了大门,又颤抖着手返了回来。
“大哥,我要吃,我不行啦。”
刘三进门,菜花正站在锅台边上流口水,他的手赶在了菜花的手前边推掉了笼盖,白花花的馒头便伴着无限的香气呈现在了菜花的眼前。菜花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整个世界,只知道大口地啃大馒头。身后的刘三也忘记了整个世界,只知道身前有个和白馒头一样的女人,他双手很敏捷地扯下了菜花单薄而仅有的一件裤子。当菜花“啊”了一声之后,她手中的馒头掉在了地上。
后来王菜花的父亲王老二,在社员收工之前,拖着要死的身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来到了食堂。“快,快吃个馒头,厨子要来做饭了,社员快要收工了。”刘三慌乱着手脚,边哀求边把一笼馒头装进一个布袋子里递到了王老二的手中。老头出了一口长气,想着等年景好一些了,再到法院告这个狗日的不是人的畜牲,就扛着馒头流着眼泪出门去了。结果后来呢,六0年,六一年,六二年,天灾人祸一灾接一灾,一祸接一祸,村子里的树皮都被人吃光了,哪里还有心思告状呢?可怜的菜花姑娘也在一个难熬的深冬里,悄悄远嫁到了一个能吃上烂洋芋的人家里了。
不久集体食堂散伙了,刘三也没有了食堂管理员的差使。一天他去求一位对他最好的公社干部,说给他找婆娘的事情。“咳,我们养着个婆娘,除过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外,纯粹就是个摆设。你现在办那事儿,简直就是个算不过账的傻x嘛。”这样刘三就又错过了大好的日子,等光景稍一好些,人们又计算起他的不够月份,重提他吃癞蛤蟆的事情,哪里还有他娶的媳妇。
“刘三,忙啥?”
“唉,白天没球事,晚上球没事。”
“没事造反去。”
“造啥反?”
“拆庙掘坟”
“这……”刘三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寒颤。
“干还是不干?”说话的人把满满一瓶子烧酒往桌子上猛地一墩。
“唉……干。”
刘三这一应,可让造反的头头们松了一口气。虽说是许多年轻人都愿意起来破“四旧”,可这拆庙掘坟毕竟是老辈子人说的是要断子绝孙或遭受报应的事情,有的人要么被父母家人扯肘,要么心里老嘀咕“这万一——”总是没人敢先下手。
“我刘三无儿子可断,没孙子可绝,我怕啥?”
“好,好,这刘三才算真汉子,才算是真真的造反英雄。”
这真汉子有酒壮胆,必然是所向披靡,不到两个时辰,方圆几十公里以内的五座寺庙道观里的佛爷神仙的脑袋统统在刘三手中的利斧下搬了家,地主家的祖坟,他半个晚上就挖得白骨见天,连他祖爷和爷爷的坟都没有例外。道观里的千年古槐,在他手中的斧子一阵邦邦乱响后,统统扑倒在地,惊得三乡四邻的人们把脑袋都塞进了被窝。
这回刘三又神气了一回,用老乡们的土话说是“神扎咧。”用他后来的话说是“我金银多得用麻袋都装不完。”可据后来的人讲,那些从佛像和坟墓里挖出的宝贝,都被人用酒换走了。刘三当时吃饭端着一只金碗,好多人都看着的,没过几天也被一辆吉普车拉来几箱酒换走了。那个时候刘三的破窑洞变成了一个十足的酒窖,连癞蛤蟆都泡在酒盆里,一跃能有两丈高。
“刘三,你喝的那一瓶酒就值我一个月的口粮。”
“这么说我这个月已经喝掉了你20个月的口粮,真他妈的喝他一辈子的话比皇帝老儿还划算。”
刘三就开始整天提着个酒瓶子,边喝边哭边笑边走,见人就诉说他的爸爸命有多苦,他日子过得有多幸福。
“简直就不是人。”有人私下里骂刘三。
“我不是人,我是神仙。”刘三知道了去评理。
“是神仙就应该蹲在庙里去,在这里乍唬啥。”
“你说我不敢?”
刘三把脏脑袋一歪,把半瓶残酒一口气吹完,再提上一只没有啃完的羊腿,摇摇摆摆去了一座庙,身后跟着成群的小孩。刘三进庙后盘腿往莲花台上一坐,把手中香喷喷的羊腿往空中一晃,嘴馋疯了的小孩们立刻按照他的招呼双手合十,口称阿弥陀佛。如果让刘三开了心,那条羊腿就算是他们的了。几个本家的叔伯父乘夜提着酒肉来给刘三下跪,求他帮着找回祖宗的尸骨。听说跪了一夜,跪到刘三把酒喝足喝醉再睡醒,才算开了金口。
“你们祖宗留下的地到哪里去了?”
“让政府给收了。”
“你们的祖宗是不是傻×?”
“是……是傻×。”
“给,把傻×的东西给你们。”刘三歪了歪身子伸手把墙角的一只装着从墓坑里挖出来的烂骨头的破布袋子扔了过去。
一次生产队的干部配不起来,上面派下来的工作组为这事情发起了愁。
“从红卫兵中找个年轻的不愁,可就是找不上个中年的。”
“糊涂,那刘三不是现成的吗?”
“听说刘三有男女作风问题,怕社员们意见大。”
“你真是的,穷山沟里头,啥时候不是耕地靠牛,娱乐靠球,这屁丁点事情算啥。”
这样由于一名领导的记性好,光棍刘三在老中青三结合过程中,荣升为生产队的第一副队长,刘三又有了风光的时候。刘三当副队长一不抓促生产,二不抓闹革命,只管科学种田。具体地说就是为灭田里的害虫而养养癞蛤蟆。除此之外,就是陪上级来的领导吃吃饭,协助第二副队长割割资本主义尾巴,整天东家出西家进追得鸡飞狗跳墙的。当然,光棍刘三还做一些比别人更积极更主动的事情,那就是给寡妇挑水,给单身媳妇看门。经常爬爬墙头钻钻狗洞,当时就有人根据《洪湖赤卫队》里的唱词编出了这样的顺口溜:“刘队长有胆量,悄悄爬上了寡妇的炕,东张张西望望,扒掉裤子就要上……”
县上派工作组来村里搞割资本主义尾巴教育。在一次社员大会上,工作组长问群众:“啥叫公有制?”
“公有制就是官有制。”许多群众都这样回答。
“胡说,公有制就是国家和集体所有。”
“不胡说,公有制就是当官的所有,当官的想吃就吃想用就用。比如刘三副队长家里是一穷二白,常年不开灶,可一直在村里的小灶上吃好的。上面来救济都给了他,养的癞蛤蟆不往田里送都下了酒,吃饱喝足了还到处追女人,村里的老母猪见了他都吓得爬墙……”。
“胡说,我是共产党的官不吃共产党的吃谁的?要说女人那你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刘三伸手把一张外露的黑肚皮拍得邦邦直响,一肚子道理像憋过了劲的臭屁一样泄了出来。关于养癞蛤蟆的事,他执意要工作组和社员们现场参观。到了他家,除了一口寒窑,一个土炕,一堆破棉絮和几个破酒瓶子外,一无所有。工作组长边看边说:“不错,不错,的确是没有尾巴。”刘三在一旁指着一个竹筐里的瘩蛤蟆和招徕飞娥的油灯大吹特吹说:“我养的癞蛤蟆,一放开就奔进田里,一进田里就捉虫子,像解放军消灭敌人那样勇敢,虫子一捉就丰收。”说话时一不留神脚踢翻了竹筐,蛤蟆们像一群跳蚤伸直短腿飞奔着出了门。蛤蟆们没有奔进田野,而是很执着地奔进了一处水塘。披着一身糟肉,拖着两条熊腿的刘三紧随其后,不留神脚下挨绊,一头栽进了臭水塘里,在稀泥污水里乱扑腾,好不容易被身后赶来的社员们救了起来,发现他七窍都出了泥,后来连着拉了好几天的泥屎。
大难必有后福,刘三被县上树为“割尾巴”典型,升成了队长,收到了救济,进城见了县委书记,好吃好喝是接二连三。
没几年工夫农村就搞起了土地承包责任制,刘三队长说话就跟放屁差不多了,喝酒的事情就更没差落了。刘三分到了一头牛的六分之一和一只羊的二分之一。由于无法砍回牛腿和扒下羊皮,只好由人口多的家庭给刘三退了钱。这样牛羊保全了身体,刘三暂时也有了酒钱。在最后一次分物品的社员大会上,还是上次的那位工作组长主持会议。他问社员:“这只单个的木水桶没法子分,给了刘三行不行?”社员们齐声喊“不行。”说“砸碎了一家分一小块生火。”工作组长又问:“剩下那一堆快腐烂完的白菜给了刘三行不行?”社员们又说:“不行。一家分几片菜叶我们要喂猪。”
“就不该给你们的队长刘三照顾一下吗?”
“行。还剩下一堆大粪,给了他让他去充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