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人!”
是人!
尽管浑身上下都长着又粗又厚的白毛,可是那双眼睛,乌溜溜的宛如珠宝中最璀璨的黑色宝石,高昂的头颅,风呼啸着吹开它粗长的脸毛,现出人的五官,鼻梁端正,唇薄有型。五官非但是人的长相,甚至,那是一张颇为俊美秀气的面庞!
少年这一剑,无论如何刺不下去了,一连倒退好几步,重复地说:“你是人!”
是人,恐怕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孩。这是一个狼孩。乡间愚民,没有办法想像这个世界有一种甫一出生即被抛弃在深山荒岭中的婴儿,遇上因为种种原因失去小狼的母狼,从而把它当成孩子养起来。狼孩从睁开第一眼看世界,就认识的是必须用四肢攀缘奔逐的崇山峻岭,是弱肉强食以力生存的原始苍莽,连本体初有的人性也几乎消失迨尽。
狼孩一扭头,露出狰狞的笑容,趁着少年止剑不发的刹那,流星般跃起,张牙舞爪地直冲向他。少年下意识向左一闪,狼孩从他身边扑空,呈弧线式跌下地来,浑身痉挛不息,趴在地下再也爬不起,又黑又亮的眼眸愤恨而又害怕地盯着眼前这个随时能够置它于死地的少年。
少年目光在它身上和四周来回扫视,见到地上那些支离破碎的尸身,那些人还保持着死去时奔逃无路、惊恐万状的表情,起初的愤慨重又回到心间,咬牙道:“你伤了这许多无辜之人,终留你不得!”
狼孩似乎明白根本躲不开眼前这个人,干脆一动不动,大口大口喘着气,雪白的牙缝里犹有咬噬的人血淅沥洒下。它张大眼睛注视着剑光如电而来,两颗黑宝石镶嵌的眼睛里,流露出除愤恨以外的别种情绪,居然是——留恋!对于生的留恋,对于死的伤悲,对于迎接它的出生、而拒绝它的来到的人生的绝望!大颗大颗的泪珠从黝黑的深处涌出,亮晶晶的,滚出眼眶。
“啊……”少年低低叫了一声,伤人的“恶狼”居然是个人,并且还有深刻的人的性情,怎能漠视!怎能忽略!
剑尖无力地垂下。
狼孩仍在流泪,眼里的光芒却逐渐在涣散了。它受尽折磨、毒打,奋起发威已经超出了最大的潜力,其实就算少年不发剑取它性命,它也支持不了多久的了。
它昏了过去。
少年慢慢地走近。俯身抚摸它的皮毛,见到那伤痕斑斑,惨不忍睹。
狼孩动了动。
“小妹妹。”
坐在窗边的蓝衣少年闻声侧过脸来。即将西沉的暮霭尽力挥洒最后一片金黄,勾勒出他柔美的面部线条。
狼孩困惑地眨着眼睛,蓦地撑起四肢在床上竖起来,摇晃屁股,示威似的向他低吼。
然而前膝一阵剧痛,它呜呜地叫了两声,忍不住龇牙咧嘴地把前肢抬起。
少年微笑:“骨折了还这么凶,真是少见。乖乖躺着罢。我给你上了药。”
狼孩歪过脑袋看他,似乎在琢磨对方下一步的用意。它所碰到过的人,不是取笑它,视之为玩物,就是怕它,对之严防戒备,从未有过这样对它盈盈笑语的人。它四肢不安地在床褥上磨蹭,只觉在那些布条棉芯上怎么移动怎么不利索,噗的一记跃至床下。
少年唇边的笑意不见了。它明明是个人,但它需要的是一个山洞,一块石头,一把稻草已经是奢侈之物。它不要人所应该具备的最起码的东西。
他目光悲悯,有一种真真实实的情感在眼中流动。狼孩盯了他很久,忽地竖起前爪(或者应该说是手),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图形,一个人扬鞭打在一头小狼身上,小狼无助地趴在地上,两爪护住头部,周围是许多大笑张开的嘴。线条虽然简单,却很传神。
少年看着,眼眶里渐渐涌起泪光。
无法准确推断它真实的年龄,总在十一二岁到十四五岁之间,由于常年以畸形姿态走路,骨骼发育不完整,比这个年龄的孩子矮小,但其强韧有力却远非同龄女孩可以相比。它身上有股奇怪的混合气质,仿佛很是深沉,历尽人世沧桑之苦,又仿佛无比幼稚,直白的眼神可以窥知它内心所有想法。
“小妹妹——”少年轻轻唤,语音轻柔,“以后没有人欺侮你了。一生一世,都不会有人欺侮你了。”
这自然是返回中原途中的沈慧薇,为行路方便,她换上男装。
母亲去世的消息,蓦然间让一切的努力都失去了意义。归心如焚的念头也静凉下来,那边有她惧怕不已的东西。但是帮主急召,而且除了母亲以外,还有未成年的小妹在家苦苦盼望。这两件事总算给她恢复了一些活力,给予她归去的勇气。
偶然救下的这个狼孩,激发了她所有的爱心。也许是把对亲人的牵挂、眷恋,都不知不觉的转嫁到这小狼人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