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王师傅吃完饭,我有点犯困,打算回房间小休一会,走到门口一摸口袋,坏了,钥匙掉了。我跑回刚才吃饭的饭店,没找到,问老板也说没看到。我琢磨了会,十有八九是掉在殡仪馆的走廊上了。叹了口气,没办法,再远也得去找啊,不然我就只能撬门换锁了。
我打起精神走到殡仪馆,看见我上午搬到外面的椅子还放在走廊上,过去一瞧,钥匙就掉在椅子下面,我捡起钥匙,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从城区到殡仪馆距离不近,我半天中走了一个半来回,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腿有点发软,我点起一支烟,决定歇歇再走。
环顾四周,除我之外,殡仪馆此时已空无一人,微风徐徐,几只麻雀在墙角旁边蹦来跳去。我弹掉烟头,打了个哈欠正要离开,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呼唤:“非凡。”这女声好熟悉啊,我愣了一下,前后左右看了一圈,没人,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走了两步,又听到一声:“非凡。”这回我听得真真切切,叫我的不是别人,是梦里那位神秘的红衣女子。刹那间我没有丝毫恐惧,反而感到一阵惊喜,自按王师傅教的办法去做以后,我已经快两个礼拜没有梦见她了,要说不想,那是自欺欺人。
我转身往后山看去,以为她又会出现在同样的位置,出乎我意料之外,她居然红衫飘飘地站在大厅屋顶边缘。在梦里见过那么多次,我却在今天才看清她的长相。她很年轻,二十出头,长发垂腰,皮肤白皙毫无血色,相貌在我认为是中上,不算美人。我看着她,她眉宇间透出一丝幽怨,叫我感受杂乱。微风稍劲,荡起她的红衫和黑发,翩然若舞。这时我脑中突然闪出一个词语:风华绝代。我以为自己在做梦,想掐一把自己,却发现身体无法动弹,我想叫喊,又发现自己张不开嘴巴。我急了,我想我肯定是白日梦魇了,可我这么清醒,眼前的一切这么熟悉和真实,对,我不是在做梦——那我动吧,我动不了;我叫吧,我叫不出。我越来越急,我感到有些窒息,是梦是实,我分辨不清。
“非凡。”她又叫我了,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可在我这时听来,却觉得有股刺心寒意。我拼命挣扎,想动想叫,我满头虚汗力不从心。
“非凡。”
“非凡,非凡,非凡……”她呼唤得一声比一声急迫,声色俱厉,直逼我心,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捶裂胸口,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
“啊——”终于,我吼出声来,身体在一瞬间恢复了知觉,声音消失了,她消失了,几只麻雀被我的吼声吓了一跳,疾飞而去。
我使劲挠了挠头,头皮的刺痛告诉我不是在做梦,房顶上空无一物,可她的呼唤声却在我耳畔依稀回荡。我在衣服上蹭去沾在手指上的汗水,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四周,仓皇离去。
“什么?又遇见她了?”猴子不大相信。
我愁眉苦脸,说:“是,还是大中午,太阳当空的,我怎么这么倒霉!”
“嗯,倒霉,我要在就替你倒霉倒霉。”猴子还是这种德行。
我假装要揍他,他赶紧躲开,嬉皮笑脸。
“唉,怎么办,总不能一辈子都系红绳枕剪刀吧,何况现在就算这样也不保险,你们看,大白天都出来了。”我两手一摊,对大嘴和猴子说。
这时大嘴提议:“不如去土凹找黄师傅吧。”
我说:“行,赶紧的。”
黄师傅正坐在门口编竹条,一眼看见我们,笑呵呵地说:“又中侠里么(当地方言,又中邪了吗)?”
猴子指指我说:“这回中侠的是他,不是我。”
老头放下手里的竹条,招呼我们说:“来来来,坐下说,又是怎么回事。”我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没猴子那天说得精彩,却把老头听得眉头深锁。我有点心慌,看老头的表情,这件事似乎很麻烦。
果然老头开腔了:“一蒿事情难搞(当地方言,这件事情难搞)。”
我心猛地一沉,垂头丧气地说:“完了完了。”
老头笑了下,说他只是说难搞,又没说不能搞。猴子在一旁跟腔,说:“就是,这难搞和不能搞完全是两个概念嘛,看你平时不傻,怎么遇着个女鬼就傻里吧唧的,别急,总有办法解决的,对吧黄师傅?”
老头告诉我,要解决这个事情有两个办法:第一个是把那女子招来,对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不动咱们还可以给她点厉害看看,当然这样做风险很大,万一劝说不成又厉害不过她,那我们几个就要倒血霉了;第二个是烧个纸人给她,在纸人身上滴几滴我的血,在她坟头烧掉,这样她就会把纸人当做我,而我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老头的两个办法一说完,我们就全票选择要用第二个。
不过麻烦很快就来了,第二个办法看起来既简单又保险,实际操作起来却有很大难度。要烧纸人给她就必须知道她的坟地所在,不然随便找个地儿一烧,事情没解决,万一把其他孤魂野鬼招来就麻烦了,另外要找她的坟地实在很困难,因为不知道她名字,其实就算知道她的名字我们也十有八九找不到她的坟地,从她的穿着打扮来看,她是古人,古人的坟墓就是古坟,王师傅在后山修坟修了快十年,连一座古坟也没见过,这青山处处埋尸骨,天晓得她埋在哪儿。
如此一分析,我心凉了半截,这谈判有风险,烧假人又没处烧,那该怎么办?
老头摸着下巴考虑了半天,说:“实在冇办法,就只得走阴关了。”
走阴关?这名字听着就瘆人,大嘴和猴子面面相觑。我问老头:“这走阴关,是不是就是要我们去阴间走一趟啊?”
老头摇摇手说:“没那么邪乎,这走阴关啊,不是人去走,而是让纸人去走。”话说得我心头一松,却觉得这其实更邪乎,纸人走阴关,闻所未闻。
老头说:“既然找不到她的坟,那我们就只好让纸人去找她,具体做法是,在午夜子时,把纸人带到一个阴气极重的地方,烧掉。”
猴子摸摸后脑勺,问:“这么简单哪?”
老头端起茶缸喝了口水,说:“当然没这么容易,要让纸人找到她,并被她接受,需要具备两个条件:第一个前面说过,要滴上我的血,这个容易;第二个就比较麻烦了,需要那女子的头发。”猴子问:“要头发做什么?”老头答说要头发引路,没有这女子的头发,就找不到她。
听完这话我就没了劲,说:“连她的坟都找不到,还怎么能找到她的头发,再说了,人都死这么久了,头发还能有?”
老头反问我:“难道你看到的她是个光头?”我说:“当然不是。”老头说:“这就对嘛,不是光头就有头发,有头发就有办法拿到,不过需要你冒点险喽!”我听着心里发虚,颤颤地问老头是什么办法。老头说:“需要你和她碰个面,不过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她似乎想把你带走,一个搞不好,后果不堪设想呢。”
老天爷!我开始口齿不清了:“那,那,没有那,那什么,其他办法了吗?”
老头说:“没,要么找到她的坟,要么拿到她的头发。”
我看看猴子,猴子耸耸肩,我又看看大嘴,大嘴摊摊手。我想说要么咱们试试第一个办法吧,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刚才老头都说了,那女子现在想把我带走,而招她来商量的结果很可能是不但我被带走了,还得搭上老头、猴子和大嘴。
算了,赌一把!我一咬牙,问老头:“我该怎么做,睡着了等她?还有那个,她头发怎么拿,看到她了抓一把头发我就跑?”
老头说:“这哪行,你见到她后,用右手小指绕住她的头发就可以了,千万不能硬扯,只要你能回来,头发就肯定能取到。”
只要你能回来!这话吓得我腿发颤。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那个什么,会不会很危险啊,我回不来了怎么办?”
老头说:“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就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我说:“黄师傅你快说,我肯定你怎么说我怎么做。”老头掰着手指开始和我一、二、三……
第一,晚上必须一个人睡,睡觉前把剪刀和红绳都去掉;
第二,她出现后,要尽量顺从,不要激怒她,再偷偷绕住她的头发;
第三,绕住头发后,不要跑,该回来时自然会回来;
第四,最重要的是,期间千万不能说话,更不能大喊大叫。
我说:“我都记住了,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啊,黄师傅你能不能给我弄个护身符什么的。”老头说:“不用,弄了她可能就不靠近你了。”之后老头又嘱咐大嘴和猴子去准备个纸人,等我取到头发后,一起带来找他。临走前,老头再三叮嘱我,一定要用右手的小指去绕她的头发,千万不能出错。
回到镇上,大嘴和猴子一直陪我到天黑。两人知道我害怕,一句也不提红衣女子,只是不断和我扯些生活琐事,想让我不那么紧张,我也竭力想表现得镇静,可不断发抖的声音和身体,暴露出我是那么的胆战心惊。在他们临走前,我怕我太紧张睡不着,提出要不要喝点酒或去搞两颗安眠药吃吃,可大嘴说万一吃了睡下去醒不来怎么办?我想想很对,于是作罢。
大嘴和猴子走后,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坐在床沿,心神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盯着我。我看看左右,又抬头看看天花板,却不敢回头,我怕一个回头,一张狰狞恐怖的面孔就会出现在我眼前。
算了,上床吧,该怎么着怎么着,我拧亮台灯,哆哆嗦嗦地走到门前把大灯拉灭。小小的台灯瓦数不足,昏黄的灯光连房间也照不完全,熟悉的房间突然变得陌生起来,我在这屋住了将近一年,从没觉得这房间居然这么阴森恐怖,仿佛在一切暗处,都藏匿着一些足以让我魂飞魄散的东西。
吱——呀——窗户的一声呻吟差点让我跳上天花板。我惊恐地向窗户望去,风把窗帘掀起,原来是窗户的风钩没有钩上。犹豫了一下,我又把大灯拉开,明亮的光线让我惊魂稍定,我走到窗前,把窗户关好插严。
我不敢再关灯了,脱掉衣服上了床,随手拿起床头的杂志翻了几页,楼上小孩玩弹珠的声音吓得我几次差点从床上弹起。我看看闹钟,才九点多钟。我点起烟,靠在床头抽了起来。一连抽掉几支烟,我嗓子干得厉害,下床端水喝。走到桌前,我喝完水,看到桌上的镜子,突然想起有人说过晚上不能照镜子,否则容易在里面看到自己以外的东西。
我闪到一边,斜眼看了看镜子,心里毛得厉害,想了会儿,我伸手把镜子反扣在桌面上。折腾了一会,时间已经快接近十点,我拉上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一会就觉得气闷,于是又把被子弄出一条缝隙,就是不敢把头露出来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依稀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变轻,与此同时,天花板上似乎出现了一个吸力巨大的黑洞,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离床升起,那股吸力正把我身体往洞里拉,我慌了,赶忙用手拉住床头,而那股吸力似乎越来越强,我感觉自己已被拉成了一个倒立的姿势,我紧闭双眼,牙根咬得发酸,用尽全身力量死死地抓着床头,就怕支撑不住,被吸过去。
忽然,一阵轻松,那吸力居然消失了,我重重地摔在床上,虽然隔着垫被,也被震得有点发蒙。我睁开眼睛,差点被眼前的一切惊得大叫起来——我又回到了梦里那个房间!在刹那间我想到了老头的叮嘱,硬是把将要出口的大叫憋回了肚子里。
“非凡。”
我的妈呀,她在!
“非凡,我等了你好久。”
还是这几句,怎么总是这几句,拜托你换几句说说好不好,要杀要剐,说出来好让我踏实,总让我这么悬着,心惊肉跳啊。我不知该怎样形容我此时的心情,我想到那因惊恐致死的两个学生和村民,我没见过他们死时的表情,但我想,此刻我的表情和他们相比,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闭上眼睛,不敢看眼前的一切,我的耳朵轰隆作响,像一列火车在里面来回疾驰。她把手轻轻地放在我的头上,我身体猛地一颤,接着像疟疾病人一样打起抖来。她的手在我头上来回抚摸,动作轻柔至极,可我只感觉头皮发麻,只希望她千万别一下掐住我的脖子。
菩萨保佑,我担心的事情终于没有发生,和前几次一样,她替我脱去了衣服,我如死猪般任她摆弄,一动也不敢动,在她把头靠近我的时候,我悄悄伸出右手,钩起她一缕头发,小心翼翼地用小指绕了几圈……
咚咚咚……
“凡子!”
咚咚咚……
“凡子!凡子!李非凡!”
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和喊叫声把我惊醒,我睁开眼睛,看到熟悉的房间,死里逃生的激动让我兴奋得大叫起来。我掀开被子跳下床,还没跑到门口,只听砰的一声,门被踹开了,满脸慌张的大嘴和猴子出现在我面前,刹那间我脑子里跳出一个成语:浴火重生!
“我靠,你裸奔哪?”这是猴子见到我后的第一句话。
我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丝不挂,于是赶紧踮着脚跑回床上穿起衣服,趿上拖鞋。
“不好意思,太激动了,兄弟们见笑,见笑。”我心情愉悦极了,阴霾的情绪一扫而空。
猴子伸出小指头比画了一下,奸笑着说:“的确很见笑。”
“去你妈的!”我一脚飞起,拖鞋正中猴子胸口。
大嘴哈哈大笑,说:“我操,还活着就好,刚才敲门见你不答应,还以为你精尽人亡了,对了,头发拿到了没?”
“哦,对了!”经大嘴一提醒,我才想起。我赶紧抬起右手,一缕乌黑的长发正轻悠悠地挂在我的小指上。猴子走过来,取下头发,看了半天,又放在鼻子上闻了闻,点点头说:“嗯,香。”
大嘴在一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