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仁贵的脸立刻火辣辣的,这样比直接说自己还要难受。他刚想为Jack申辩一下,Jack却已说了话:“对不起,下次我一定会准时。对不起。”
陈汉生的脸依旧绷得紧紧的,他看都不看一眼坐在身边的龚仁贵,说:“都到齐了,咱们紧急开个会。”
龚仁贵打量了一下与会人员,大中华区人力资源总监詹姆森、大中华区法务部经理玛丽、大中华区媒体官朴京爱、Bill坐在了陈汉生的左侧,而自己、中国区人事总监Jack、中国区法务经理萧万、中国区首席媒体官Rines则坐在了陈汉生的右侧,形成了两个职位清晰的对比阵容。
“今天开会主要有两个问题。”陈汉生讲话的声音不高,却有力、条理清晰,“第一,想必大家都听说了,是中国区销售总监谭村的问题;第二,就是公司的裁员计划。首先请法务部经理玛丽介绍一下谭村事件的情况。”
“我简短地给大家描述一下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这个漂亮的白皮肤美国女人用地道的普通话说,“昨天上午,北京警方在公司突然带走了销售总监谭村,带走的理由是有举报称谭村于2007年11月份向上海达科科技有限公司索要了20万美金的回扣。谭村被带走后,由于龚总在休假,Bill就紧急向陈总做了汇报,陈总指示我们法务部和人力资源部门紧急和警方沟通。后经调查,谭村的确以公司的名义向上海达科科技有限公司的总经理朱海洋借用了20万美元的资金,经核实,这笔款于2007年12月份归还给上海达科。”
龚仁贵一听就知道这是公司在巧妙为谭村开脱,这样的话,谭村就可以免于刑事责任。果然,玛丽说:“最后由公司确认了这笔款属于公司间正常业务往来,警方经过调查认为属实,便释放了谭村。这便是事情的经过。”
陈汉生点点头,转向了朴京爱。朴京爱心领神会:“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此事被传播到了网上,很多媒体都对此表示了极大的关注,到目前为止,已经有36家中外媒体,提出了采访要求。由于帕瑞比之前和大部分媒体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经过我们的耐心沟通,我们会在1130给各家媒体发一个正式的统一的新闻稿。目前新闻稿的草稿已经出来了,请各位讨论一下。”说完,朴京爱打开文件夹,抽出已经打印好的新闻稿,发给了大家。
龚仁贵接过来一看,新闻稿简短得只是占了一张A4纸三分之一的篇幅,不过三四百字而已。一分钟就看完了,新闻稿的内容和他想象的差不多,主要是说经过警方的调查,证明了谭村的“清白”,顺便也证明了江久年在职时的“清白”,只是在后面附上了一句话,江久年离职后的一切行为都和帕瑞比没有任何关系。其他的文字都是表达了“感谢大家对帕瑞比的关注”之类的内容。
“大家都看了吧?”陈汉生环顾了一下四周,说,“有问题没?”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大家都面面相觑,说实在的,龚仁贵对这个声明没有太大的歧义。就当大家认为这个声明会一致通过的时候,中国区首席媒体官Rines勇敢地站了起来:“这个声明,我是很赞同的。但凭我对中国媒体以及受众的了解,我感到仅发表一个声明是不足服众的。声明往往是公司行为,说服力会打折扣的。”
朴京爱对Rines的发言似乎不太满意,从Rines站起来的那一刻,朴京爱都不拿正眼看他。等他刚刚说完,朴京爱冷冷地说:“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我是想说,若是可以的话,我们搞个新闻发布会,或许效果会更好一点。”Rines说。
陈汉生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来:“以后开会,大家都不要拘于形式啊,没必要站起来,这不是汇报工作,是讨论。坐下来讨论。”
Rines的脸立刻红了起来,他坐下来后,便盯着自己的电脑,不再说话。
“Rines说的有道理。”陈汉生看了一眼Rines说,“你还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了。”Rines摇摇头,有点生硬地说。
“龚总有什么意见吗?”陈汉生这次没有喊“仁贵”或者“David”,而是直接称呼龚仁贵为“龚总”,这让龚仁贵有点不习惯。龚仁贵忙说:“没有,没有。”
“那就这样吧。”陈汉生说,“这份声明先发给各家媒体,也算是咱们帕瑞比的正面回应以及官方表态,所有人的发言都必须和声明上的事实保持一致,没有经过公司同意,任何人都不能面对媒体,说出不利于公司的言行。至于Rines说的新闻发布会,我们回头再考虑。关于谭村的个人情况,龚总你给大家讲讲。”
真是个老狐狸,龚仁贵心想,这个事情还要让自己来说。他清了清嗓子说:“今天我来公司后,就接到了谭村个人的离职要求。至于离职原因不言而喻。请大家说说谭村适合不适合在这个敏感的时候离职?”
“什么是‘不言而喻’?”大中华区法务部经理玛丽问。
龚仁贵不知道精通多国语言的玛丽是真不知道“不言而喻”的含义还是在装糊涂,只好说:“就是众所周知的意思。”
“什么是‘众所周知’?”玛丽睁大了眼睛,露出无辜的表情,说,“抱歉,我不明白。”
龚仁贵立刻对这个做事认真的美国女人失去了好感,有心亮起自己的“豪华”英语,但转念一想,身边的都是英语专家,自己万一说得不对,岂不是丢大人了,但看着玛丽咄咄逼人的眼神,龚仁贵心一横,用英语说:“It is known to everyone.”
说完后,龚仁贵特意留意了一下大家的反应,一切都还很平静。玛丽作恍然大悟状,问:“哦——您是说,他是因为昨天的事情才提出离职的?”
面对如此简单的问题,龚仁贵笑了笑,没有回答。
“在谭村的离职信中说的理由是因为身体不适。”大中华区人力资源总监詹姆森说,“并不是因为昨天的事情。”
说了那么多,谁都没有提出到底要不要批准谭村的离职,大家都知道,谭村目前业务上的直接领导是大中华区主管销售的副总裁查尔斯,行政上的直接领导是龚仁贵,只有这两个人才能在谭村的辞职信上率先签字,然后才是人力资源部门,最后才是大中华区总裁陈汉生。程序上的先后顺序注定了龚仁贵在谭村辞职问题上掌握着优先权,查尔斯不在,看来只能由龚仁贵来挑明谭村到底怎么“处决”的问题了。龚仁贵笑笑说:“谭村的眼睛不好,是众所周知的。”
玛丽这次用力地点点头,以证明她听懂了“众所周知”这个词语的含义。龚仁贵眼睛平视,看了一眼对面而坐的大中华区阵营,将话挑明道:“在这个敏感的时期,谭村的离职会对我们公司产生很大的负面影响,我认为现在还不是批准他离职的最佳时期。当然了,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各位说说自己的看法。”
龚仁贵说完,看了看陈汉生。陈汉生迎着龚仁贵的目光,说:“龚总的想法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将理由给他们讲讲。”
“主要是时间问题。”龚仁贵说,“第一,谭村昨天的事情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他昨天出的事,今天就批准了他的辞职,会增加大家过多的猜测。虽然咱们一会儿会发表一个声明,但Rines说得对,仅凭一份官方的声明,不足以使人信服。现在如果批准了谭村的离职,无疑会证实大家的猜测,他们也许会想:早不辞职晚不辞职,偏偏这个时候辞职,若是没有问题,为什么要辞职呢?身体不好,恐怕只是一个借口而已。若是这样的话,将会给帕瑞比的声誉带来消极的影响;第二,在座的有些同事可能知道,谭村目前在盯一个数字非常巨大的项目,前期的工作已经做得不错,现在正是攻坚的紧要时刻,临阵换帅可是兵家大忌啊。他的离开,对这个项目、对客户来说,都将是一个非常大的遗憾。再说了,谭村是帕瑞比一手培养出来的人才,是我们的一笔财富,怎么能这样把他送给别人呢?谭村现在提出了离职,自然有他自己的想法,咱们关起门来说,肯定是受了昨天的事情的影响。我想,在他的内心还是对帕瑞比充满着感情的。如果不批准他的离职,我愿意去做他的工作,让他留下来!”
“谭村的辞职报告现在批准,是有点不合适。”玛丽说,“不过,现在若不批准谭村的辞职,会更麻烦?”
“Why?”
“我是一名法律工作者,从我的职业角度来看这件事情,谭村是应该立刻离职的。”玛丽说,“因为他的存在,会引起更多人的猜疑,影响到正常的工作,更重要的还会影响到以后员工对法律的敬畏。”
“这是什么意思?”龚仁贵说,“你不是说,调查的结果证明那笔款是正常的业务往来吗?”
“是不是正常的业务往来,你不知道吗?”玛丽反问道。
龚仁贵更加不喜欢玛丽说话的方式了,自己毕竟也是中国区总经理,也挂着一个大中华区副总裁的头衔,行政级别上比玛丽要高出一级呢,怎能让玛丽这样咋咋呼呼地问来问去呢。不过,转念一想,玛丽之所以敢如此放肆,背后肯定是有人给撑了腰。龚仁贵将目光转向陈汉生,陈汉生眼盯着电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龚仁贵绷起了那张比陈汉生有威严的脸,目光瞥向那个直肠子的美国女人:“我怎么会知道呢?”
“你是谭村的领导,20万美金的一个业务往来,你应该知道啊。”玛丽毫不畏惧地迎着龚仁贵的目光,像很多美国人一样,在说到“美金”这个字眼的时候,面部微微抬起,眼睛往下斜,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望着对面的中国男人。
看着玛丽得意的目光,龚仁贵反而失去跟她置气的动力,他想他应该留下足够的能量来对付陈汉生那只老狐狸,艰苦的较量还在后面,不应该在这个女人身上下那么大的功夫。玛丽已经将话挑得够明白的了,在座的每个人几乎都能从玛丽刚才的话中听出谭村是真有问题的,女人还是城府不够啊。想到这,龚仁贵再次将了玛丽一军:“你说得对,别说是20万美金的业务往来,只要是经我手的,就是10万美金的往来,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遗憾的是,当时我们对谭村也进行了调查,可当时谭村说那笔款是经过江久年批的。调查的结果是这样吗?”
玛丽刚要说话,却被陈汉生抢了先:“玛丽,我知道你们工作的性质,但是说话要有证据,尤其对咱们自己的员工。”
这个时候,Jack说了话:“是啊,我们之前对谭村关于这件事情也做了调查,结果和刚才玛丽说的一致,只不过,谭村说当时借这笔钱的时候,是经过江久年的同意的。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玛丽不再言语,大中华区人力资源总监詹姆森接过来说:“我们调查的结果也是这样的,只不过已经离职的江久年不予承认。这就是问题的分歧点。”
“既然有歧义,就说明有争议。”玛丽抬起头说,“有争议也就意味着有异议,我们不能留这样的人在帕瑞比,况且谭村所处的位置也是一个比较显眼的位置,他若真的再出什么问题,后果会不堪设想。”
“请不要对个人有偏见。”龚仁贵说,“我说的留下谭村,是从大局出发,考虑到他对公司的重要性,考虑到他在盯的单子。”
“我也是从大局出发才说的。一个单子的输赢是小事,一个企业的形象是大事。我们重用一个有争议的人,会给其他同事带来不平衡不平等的感觉,这也违背了帕瑞比几十年积累的企业文化。你们中国不是有句俗语叫‘一只老鼠坏一锅汤’吗?当然了,谭村可能不是只老鼠,但他目前起到的作用比老鼠还要大。”
“请不要进行人身攻击,玛丽小姐。”龚仁贵加重了说话的语气。
“这不是人身攻击。这是事实。请您认清目前的形势。”
“我看啊……”大中华区人力资源总监詹姆森的话在很大程度上将会决定谭村的命运。改组后的帕瑞比人力资源部门,虽然只是个服务部门,在“要不要用谁”的问题上没有话语权,但在“要不要不用谁”的问题却有很大的权力。詹姆森稳操胜券,他摊开双手,以一种开放的姿态说,“谭村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回避一下,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包括对他本人来说,也是一种保护。您说呢,龚总?”
“我不这么认为。”龚仁贵说,“谭村为帕瑞比工作了这么多年,我们不能因为一个猜疑就让一个劳苦功高的人离开。这会打击员工的工作积极性。”
“不是我们让他离开,是他自己想离开的。”詹姆森说,“正如您说的,谭村的眼病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从帕瑞比的企业文化来看,是不会让一个员工带病工作的。”
“那可以让他休息啊。”龚仁贵说,“他的眼病,是在工作期间患上的。帕瑞比的企业文化中,对这种情况,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优秀员工离开。”
“现在是他主动辞职的。”詹姆森说,“你如果坚信您的观点,可以在他的辞职信上签上不同意,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