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滚,你滚,滚吧!”
他随手拿起身旁的东西向她砸去。一个抱枕打在她腿上,她退了一步,拧开门把,冲出去。出门就是楼梯,她傻了一会儿才记得要向下走。
风扑到脸上,吹干她的泪水,吹得她睁不开眼睛。待看清了前路,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出了街区,就是宽阔的大路,偶尔才能看到两个人。
如此大的国家,人口却只有中国的五分之一,刚来的时候,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总觉得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
走了很远,终于在内城的河岸边看到一辆警车。只要她走过去,告诉他们她是偷渡者,一切就都结束了。她来美国的七年,所有的辛酸苦痛,以及和那个人的无疾而终的恋情,都将成为她放在青灯古佛旁的不得再拿起的尘世孽障。
她并不十分悲伤。就算她有充分的理由,她也从没责怪过命运,从没把自己当作一个特殊时代的受害者。她不懂这些。长久以来她依顺的是一种生存的本能,以及妈妈灌输的对于信仰的追求,受到心里一个微弱却延绵不绝的声音的引导,误打误撞地遇上他,一意孤行地靠近他,冲杀过后,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幸好,她并不是一无所获。
不远了,回家的路就在眼前。在离警车还有半个操场距离的时候,她走得太急,扶住河边的树干喘气。警察恰好走到车边,看样子是要离开了。她疾步追上,忽然,肩膀一痛,天空在眼前旋转,她想拉住旁边的树,后背一个沉重的力量却把她推下河床。
头皮被树枝刮过,鼻尖都是泥土的味道。无处安放的双手胡乱挥着,直到不停滚落的身子被粗大的树根接住。她胸口一阵发闷,晕乎乎地看到一个男人趴在她身上,湛蓝的天空在男人身后。她用力眨眼,不敢相信看到的是真的。
“怎、怎、怎么是你?”她还没从差点坠河的惊险中缓过来,一句话说不连贯。
身上的人喘着粗气,头发上沾了几片叶子,手指陷进泥里。她还从没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样子。
温暖的气息喷在她脸上,他说:“你、不准走……”由于一路狂奔,又从河边滚下,他的声音丝毫没有底气,竟像是要哭出来。
她替他拿走头发上的树叶,擦掉他脸上的脏污,说:“你不准我走,叫住我就可以,干吗要把我推下来?”
他不说话,气息已经稳住。他不打算告诉她,在她关上门的一刻他就后悔了,他不想她离开。愤怒、烦躁、空虚,他被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屋子折磨得坐立难安。
不安中,看到她放在他手心的纸币,这是她妈妈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她给了他,她说要帮他祈福。他忽然想起,认识她以来,除了一排齿痕,他什么都没给过她。
她也什么都没有要过。
如果她走了,如果他见不到她了,如果……好吧,他终于对自己承认,他舍不得她,他爱上了她,就算只有一丝一毫。
他爱上的不仅是能和他完美契合的身体,还有她的微笑,她的声音,她的味道,她的那股傻劲。
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刻意表现得坚强,也从来没主动寻求过保护,他对她的鄙夷都仅仅是源于自己的猜测,对她的同情也不完全出于好心,更多的是不自觉地想满足自己的优越感。
在她一次次的飞蛾扑火中,他享受着她对他的迷恋,享受她的身体。不知不觉,他沦陷在她并不高明的陷进里,也许是在她笨拙地表白的时候,在他和她争吵的时候,在他用脚趾撞她鼻子的时候,在他认识她以后的……见鬼的任何时候!
所以他不顾一切地追出来,看到她正向警车跑去,他血液里的疯狂因子立刻爆发,他采用了最粗鲁也是最奏效的方法,直接把她扑倒!只是途中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他没有考虑到自己的速度加上重量对她的冲击力有多大。
“可以起来吗,你压得我很……”她微弱的抗议声打断他奔走的思绪。意识到自己把重量都加诸在她身上,他立即爬起来,顺带也把她抱起站定。
河岸上突然探出一个人,一身警察的装束,对着他们喊:“需要帮忙吗?”
他心下一紧,猛地抱住她亲了一口说:“没看我们正忙着亲热吗!”
警察耸耸肩,离开岸边,脚步声逐渐远去。他呼了一口气,松开她。她一脸的不解。他什么也没说,一手扶住树干,一手拉着她爬上河岸。
“喂,你……”她试着甩开他的手,却敌不过他的力气。明明刚刚才叫她滚的人,现在又突然跑回来不让她走,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行走间,太阳高照,清晨的气息越发浓厚,上班的人都已经在路上。白人堆里,两个在路中央拉扯的亚洲人很是显眼,不时有人向他们投来关注的目光。
他不想引起警察的注意,把她带进一条偏僻的小路,一把把她推到墙上,趁她还没反应过来,狠狠地吻住了她。直吻到嘴里一股咸味,他不小心咬破了她的下唇。
他离开她的唇,固定着她脸的手却没有放,他用拇指拨开她的下唇。唇角被牙齿磕破了一道口子,不大,血一点一点溢出来。他用舌尖替她舔掉,轻声问:“疼吗?”
她点头又摇头。她还没从他突如其来的吻里缓过劲,又被他过分亲昵的举动带进另一个漩涡,脑子里有一个齿轮卡住,导致她所有的思维全线瘫痪。
他把她的头按进他怀里,望着天空说:“留下来吧。”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里有着不知被什么打败后的无奈。
一架东去的飞机恰好在视线里经过,他闭上眼,紧紧拥抱住怀里的人,确定她真的是在这里。
这种随时害怕失去,害怕被丢弃的感觉就如同多年前一样。同样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晴朗冬日,他的妈妈,如今已经想不起来确切长相的妈妈,带着他来到一座陌生的房前。房子和他家的比起来,只相当于半个活动室。开门的是个和蔼的中国女人,她把他们迎进去。他一眼就望到墙上挂着的用红色绳子编制成的漂亮装饰,后来他知道,那叫中国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