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躲在暗处跟了他三天,从科罗拉多来到相邻的内布拉斯加,甚至动用了她用来还债的积蓄买了一张火车票。
路上,这个男人很少同人说话。她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偷看他的一举一动。他衣着考究,衣服上纤尘不染。他的手指很长,指甲很干净,脸上光洁得连一颗痣都没有。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自惭形秽地把脏污的手指插进口袋里。
他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好看,可是这个好看的男人却心事重重。
车在内布拉斯加西部的火车站停下,她随他走出火车站,换了辆车,直开到乡村。之后,他进了公路旁的一栋房子,房顶上挂着牌子,用英文写着某某俱乐部,后来她知道那个词是“赤裸”的意思。
她在房前的草地上站了很久,直至深夜。夜晚的房子异常明亮,闪着妖娆的灯光。很多人进进出出,却没有一个是他。正在她发呆的时候,一个漂亮的金发女人经过她身边又忽然回过头,看了她半晌,笑着问:“你想进去吗?”
她点头,对女人的意外关心显得受宠若惊。
女人亲昵地拉住她的手进了门,从此颠覆了她的人生。
“你是偷渡客?”唐一路问。这是他听了这么久以后问的第一个问题。
此时的日光已经从床边走到书桌旁的地板上,在上面铺了一小片金黄。白可坐在床上,抱着被子说:“是的,我什么证件都没有。”
唐一路也坐起来,从她身下跨下床,捡起衣服仔细弹了弹上面的灰尘说:“你可以申请政治庇佑,据我所知,现在中国的内政非常混乱,你不会连请律师的钱都没有吧。”
“不。”白可一口回绝,“我和妈妈来美国只是为了找爸爸。文革的时候,爸爸在美国回不来,跟我们失去了联系。妈妈因为有亲属在国外,被打击得很厉害。
后来文革结束,中美建交,我干爸说有办法来美国,妈妈想找爸爸所以才带我来的,我不想因为要留在这里就给我的国家抹黑。”
唐一路穿戴整齐,正拉着外套的领子,听到白可的话忽然笑了一下说:“你既然来美国,想留在这里,又不想申请政治庇佑来给你的国家抹黑,那么,我很有理由怀疑你跟我上床的目的。”他把领子拉平整,走到白可面前,弯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编这个十美元的故事就是想打动我,然后利用我申请绿卡,对不对?我可从来不记得自己去过科罗拉多。”
没等白可回答,他轻笑着捏住她一边的腮帮子说:“小丫头,要是你直接跟我说你的目的,再给我几万块美金,我说不定会帮你,可是现在……我最讨厌欺骗我的人!”他放下手指,白可的脸皮上立刻印出两道白印。
疼痛还留在脸上,那个捏她脸的男人已经不见了。从门外吹进来的风,吹乱满室的灰尘,在橘黄的阳光下无声飞舞。
她拿起被他放在书桌上的十美元,摩挲着上面模糊的字迹,她想,她是该回去了。
时间过得多快啊,从她踏上美国的国土那一刻,到现在,转眼就是七年。这七年来,她走遍半个美国,赚的钱全部用来还偷渡欠下的债,在最迷茫的时候,她遇到了他。她把完好的自己献给了心中的信仰。最终,什么都不剩了,干干净净。
胃部一阵抽痛,寒冷、饥饿,无论何时,无论何种心情,消灭这两种痛苦才是最实际的。
她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捡起衣服想去浴室洗个澡。腿异常酸痛,她没走几步就不得不扶着墙休息。有浊液顺着大腿的根部流下。
站在浴室的镜前看着镜中满身斑驳的自己,她想起了妈妈。在船上时,妈妈也是像她这样满身斑驳的痕迹。与她不同的是,那个男人愿意吻她,把她的嘴角都咬破了。那个男人是她喜欢的人。比起妈妈来,她是幸福的。
拧开热水器的开关,冰凉的水淋了她满脸。她躲开,等水烧热。浴室里,久不见阳光的瓷砖随着氤氲的水汽升腾出发硬的苦味。她站在喷头下,让水顺着头发流到脚底。
手指在肩部、小腹、膝头揉按,有些痛。脑子里又回忆起昨夜被贪婪吮吸的感觉,腿脚更加无力,她慢慢蹲下,水敲打在她背上,撞击的声音从蝴蝶骨穿过肺部直达左胸口。
发梢还在滴着水珠,她从浴室出来,喝了点热水,看时间,该上晚班了。拿了一个黑面包,她换好衣服边走边吃。夕阳落在树梢上,风不停地往东南方向吹,空气干燥,这是美国西部平原最典型的气候,她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却一直难以习惯。
拉紧围巾,她快步穿过街区。在报亭旁,她无意中看到中国的国旗,不自觉地放慢脚步。
“第11届亚洲运动会在北京举行。”
这是新闻的标题。她咬住面包,腾出双手翻开报纸,笑意慢慢在脸上漾开。
这条新文借着亚运会的举办,分析了中国现在的国情。原来在她混迹于美国一个个杂乱昏暗的地下空间时,改革开放的时代已经到来,中国对外敞开大门,也就是说,她真的可以回家了。
把剩下的一大块面包全部塞进嘴里,她买下报纸,兴冲冲地边走边看,不知不觉就走到俱乐部。
俱乐部里还是和往常一样,灯红酒绿。她本想加上醉生梦死这个成语,可是想想又觉得不对。这些人,其实很清醒,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了什么,需要什么。他们造出梦给别人看,之后,谁当真,谁就死定了。所谓醉,所谓梦,都是假象。
“白,你今天来的很早。”莉莉丝走到她身边,像往常一样温柔微笑,手却没有停止对她的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