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生命中的第19个秋天。时光的落叶在车窗外荒凉的景物中没有方向地飘飞。晃晃荡荡中只有火车海水一样的轰隆声。卡特卧在床上,像一个躺在无边的金色麦田中熟睡的男孩。他的呼吸伴随着潮湿的天气平静地起起伏伏。我闭上眼睛,黑暗就开始摇摆。经过不可预知的旅途,我们会到达那片圣洁的土地。
总有一些人活得和别人不一样,他们活着天生就是为了给这个世界涂抹些别样的颜色。
比如小智。我好像还记得他5岁时第一次进入我的视线时帅气而顽皮的脸;还记得9岁时他拉着我的手去废品厂的屋檐下躲雨,我被他紧紧搂进怀里,他的手用心地抱着我的头,生怕雨点打在我身上,我却分明地感到温暖像熔岩一样,一滴一滴渗进我的回忆里;还有15岁时,我正在家中练钢琴,他翻进我家凉台的窗户,扔给我一个有着好看花纹的盒子。里面是各种各样美丽的糖纸,有一种百合的清香。这种香气现在仍然在他的眼瞳中散发着。他是一个神奇的孩子,好像在不断地出现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无药可救的。
虽然到现在为止,我仍然不知道为什么在大一的这个漫长假期里他强烈地让我和他一起去新疆旅行,我甚至不明白他为什么坚决要和我们分开,睡在另一个车厢,并带着一个陌生的女子。
“M,为什么带我来?”卡特揉揉眼睛,好像醒了。
“你不是想了解中国文化吗?”我微笑着把头靠在靠枕上。
我叫M。经常穿不扣皮带的直筒牛仔裙,一件劣质的T-Shirt,笑起来十足的孩子气。我20世纪80年代出生在南方的一个大都市,因为繁华,所以童年几乎是在空虚和单调中度过的。5岁起,我就被关在家里学习或练琴。一直长成现在这个样子。在学校做成绩优异的乖孩子的时间里,我变得容易满足,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流俗。
11岁那年的冬天,爸爸和妈妈大吵一架,然后提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和一个穿着黑色皮衣的女人上了一辆桑塔纳,再也没有回来。从那以后,我发现家里出现了一个洞,洞里布满了欲望的陷阱,同时也弥漫着疏离和隔阂。
第一个改变我生活的人叫小智,从5岁那年他搬到我家布满野生青藤的院子里到他去美术学校学油画,他一直告诉我,我需要和大家在一起的安全感,可老是躲在温室里是见不到真正的阳光的。我总不能一辈子都四平八稳地保持中立,不发出自己的声音。
日子终于有一天枯燥到了我想逃离的程度。我开始喜欢上旅行,不坐飞机,不坐轮船,只坐火车。在晃动的时间里,只有窗外或者荒凉或者丰富的画面,没有飞机外茫茫无尽的云层,也没有轮船外深不可测的海水,就好像没有起点和终点,只知道我是在我的旅途中。也许我本来就应该是一个没有起点和终点的路上的孩子。
餐车的灯光总是随着车身的晃动而左摇右摆,前一只脚一迈出去,就会陷入无限蔓延的黑暗之中。没有人说话,只有我的勺子摩擦装咖啡的瓷器的纤弱的声音,像水下鸣响的钟。对面的小智穿着白色的衬衫,额前的长发遮住了眼睛,不停地咳嗽。他旁边那个将头发染成紫色的笑容颓废的女孩又是谁呢?
“这是卡特。他是英国的留学生,现在和我同班。小智,你身边的女孩是你的同学吗?”
“女朋友。”小智微笑着并用力搂女孩。
女孩的嘴唇抽动了一下,微微张开又马上闭紧。
“她叫嘉佩。”小智用手拂开额前的头发。
吃完晚餐,小智拉着嘉佩的手离开。我第一次抬头注视紫头发的女孩。她的紧身印花牛仔裤,她的淡蓝色的蕾丝衬衫。她消失在黑夜中,像水草一样阴柔。
“她身材很好。呵呵。”卡特闭着一只眼透过啤酒杯望着嘉佩离开的方向。
我望着快喝光的咖啡,持久回不过神。
“先生,请付账。”
卡特把钱递给一个穿着洁白制服,打暗色领带的服务生。我抬头看他,手中的茶勺“砰”地掉进空的咖啡杯,刺耳的声音穿过耳膜,钻进他猫一样的眼睛里。那双在黑暗中闪着光亮的瞳仁,那里面有什么,我好像看见了什么。
那个长得像猫一样的男子。
手机无缘无故地响起。按下开关,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你能下火车来帮我搬家吗。
我走下火车,看到的却是一棵苍老颓败的大树,一片废墟和一个面目模糊不清的陌生人。我以为被别人戏弄了,掉头就走。陌生人跑到我的身边:“这是个四合院啊,你看那儿,那是个青瓷花瓶。这边雕花屋檐上不还挂着串风铃吗。这儿什么都有啊。我喝水的杯子不还在桌上放着吗?”莫名感动地,我就开始搬东西。我听到一个孩子在轻轻地唱着歌谣:我把我的过去放在哪里呢?人们不把过去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应该有一所房子来安置它,我只有我自己的躯体,孤单单的一个人,这是不能留住那些回忆的,那些回忆从身上一穿而过。列车的广播响起:这里是“赫尔”精神病院,请没上车的旅客赶紧上车。我手中的青瓷花瓶“啪”地掉在土地上,碎片嵌在了泥里,那个陌生的男人已经不知去向,我恍惚地倒在地上。我大声地喊:“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谁要告诉你?”卡特拿毛巾擦下我额头的汗:“又做恶梦了?”
“没有,没。”我拨了下额前的头发,倒了杯水。
车窗外面,黑色深深浅浅,都在快速奔驰。我裹紧了被单,将仅有的温暖留在身体里。
我双手围着的水杯散发出一层一层的雾气。在模糊的视线中,我突然想起了小智的画室。潮湿的水气挤进空气分子,显露着阴冷。天蓝色的墙壁,深水蓝的木制台桌。钴蓝色的旋转靠椅,青蓝色的画架和淡蓝色的喇叭花。小智是喜欢蓝色的,因为蓝色象征着大海,无边无际,广阔无垠;蓝色象征着理想,让人心动,充满激情;蓝色还象征着自由,无拘无束,任意驰骋。小智说过,现在的生活是一团含糊不清的东西,就是想反抗,非要砸碎什么才痛快。好像和小智在一起我一直在反抗着什么。11岁那年的冬天,爸爸的不辞而别把天上的大雪永远地留在我心里。后来一切物质变得冰凉入骨,安全感成为一个漏洞。渐渐地,我的生活就像是徊徘在一个洞的边缘,贫乏而无力。小智就一直拉着我的手,抱着我的头说,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们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然后,我变得反叛起来,不再安于宿命和无常,对很多东西显得不屑一顾和不信任,结果是为了得到属于自己的生活。时间一点一点地消失以后,我尖锐的棱角被磨成了奇形怪状的秃峭,我发现我的反抗变得隐忍起来,惟一剩下的是小智抱着我的身体时熔岩一样的温度,它一直在改变着我。只是偶尔碰到了生命的缺口,忧伤就变得赤裸裸的。
“好些了吗?”卡特放下手中的杂志看着我。
“嗯。突然想到一个人。从小到大受到他太多的照顾和关心了。但是他太不关心自己了,到现在还在咳嗽。”
“是小智吗?”
“是的。”我躺下来,转过身。
“其实,我也一样。”
我转头看卡特:“什么一样?”
卡特在微笑,像一个英俊的英国绅士,淡蓝的眼睛里盛满了温柔:“一样,一样期待明天是个好天气。”
小智第一次跟我谈起嘉佩的时候,睑上洋溢着不可捉摸的表情。
“她是个好女孩,很有美术天赋。但是没有原因地退学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她。晚上路过酒吧,发现她昏昏沉沉正被几个男人拥着,朝一条没有光亮的小巷走。”
“你救了她?”
小智低头没说话。
有些事情闭上眼睛就可以想象。我听见我咽下去的水好像划破了喉管。
“你知道吗?M。她妈妈很早就抛弃了她,父亲成天赌博。后来,她没钱上学,就去卖摇头丸,跳艳舞。她本来不应该是这样一个女孩子。她很有美术天赋。”
小智开始沉默,然后声音脆弱地说:“你见过城市的夜晚,温度下降后被空气托起的塑料袋吗?它们在大楼顶部漂浮着,忽开忽降,有各种颜色,但都不祥。它们狂舞着,在黑夜交欢,它们中的一只或许你白天曾经使用过,但到了夜晚它们离开了地面,在空中注视着这个城市,被吹过的冷空气冻得猎猎作响。当你发现它们时,它们并不在落,而是飞得更高,嘲弄地牵引着你的目光,笑着离开,在落地后变成诅咒。”
我抬头看着小智:“小智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小智微笑着摇摇头,伸出胳膊来握着我的双手,“M,让我好好看看你。”
“又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火车钻进了一个山洞,我和小智被无限的黑暗所笼罩。小智说,人活着总应该找到自己值得确定的东西,作为自己生存的理由,不然他的人生就会流离虚无。在瞬间的黑暗中,我好像觉得周围多了些不确定的因素,它们让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