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缓慢流动之后，终于像凝固的胶状液体一样，开始衰老。
伤花：被缚之后的安然
繁忙的高考过后紧跟着是炎热的夏。
蝉在叫，声音如同海的波浪层层袭来。大片的云贴在微蓝的天壁。人阳的光线经过漫长的旅途穿过绿的叶以及我的身体。
午后2点13分，我在想你。
我的中学生涯几乎被这个闷燥的夏渲染得索然无味、单调或者其他。就像过境的船穿越海洋时倒下了帆。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空白之中，纯净得就像牛奶滑过温暖的唇。
我开始做两件我认为很有意义的事。
一件是整理我所有高中时用过的参考资料。我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坐在地上把书和卷子分开。
木制地面的光泽反射在房间的书柜上，眼花缭乱的各种字母、数字以及公式，电光一闪般地进入意识，然后离开。当天的最高气温是29℃，我想一切会不会就此结束。书堆的高度在一点一点增加，我空白的思绪也在一点一点扩大。我像是奔跑在荒岛上的孩子，没有目标，只知道奔跑可以让我存活下来。当书和卷子完全分开时，我看着眼前的景象就唱起歌来。三堆齐腰高的参考书和一麻袋容量的卷子。我的歌词是：“你是个超人你真伟大”，而旋律则是我自己瞎编的。有人说，在指尖跳舞的人伟大，但我觉得中国的学生更伟大。同样，这首歌也不是我唱给自己的，而是唱给中国所有的高三毕业生的。
有的时候，我躺在地板上随手抽一本书，竟会发现很多有趣的事情：打开书掉下来一张小字条（上面写着“今天麦芽糖和小米去麦当劳，我们去做电灯泡”），或是拿到一本写满QQ聊天式对话的练习本，等等，等等。于是，我又会接二连三地想起很多事情：曾经那个帅气的微笑，那个漂亮女孩曾经明亮的瞳仁，那些曾经淌着诱人汗水的足球场上脱下来的球衣。我甚至开始怀念曾经的敌人，他是那么的可爱。太多的曾经已经让人不堪承受，但它们却真实的构成了一种叫做回忆的东西。那是我和他们共有的，而不是陈列在玻璃柜中的纪念品。
我把整理过的参考书又一本一本地翻开，它似乎要在里面找到我遗失很久的很多东西。于是惊喜就像是哥伦布发现美洲后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带来的快感：老师用红笔画过的讲解痕迹，书页底部一个搞笑的皮卡丘，我和好友写下的高考奋斗誓言，用钢笔写过的字后被胳膊擦得模糊的墨迹。
你们，如果有一天年华老去，还会不会在我身边。我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觉得再要启程之前什么也没带上。但我又明白这是一种成长的搐痛。
我不怕疼痛，所以又开始做另一件事情——疯狂地迷恋摇滚。
平克弗罗依德、大门、甲克虫、U2、the cross……每个夜晚都匆忙却有力地走过我的耳。音符的烟雾传达出作者心中的怨毒。仿佛每个摇滚歌者都是一个脚印。地上有无数脚印，但不是都值得记住。
我坚信每个喜欢摇滚的孩子都不会有极度软弱的性格。这个有着罕见高温的夏季之前，我就坐在教室里，以无比优异的成绩换来长辈们的赞赏。当有一天我在这片平原上对着烈日找不到自己影子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是如此流俗。我开始一寸一寸地反叛起来，尽管我的表面是如此隐忍。
这里得谈到我非常向往的一个人类群落——滑板族。当我决定做个反叛的孩子时，我就喜欢棒球帽、牛仔和T-shirt组成的孩，2003年的夏天。空白和炎热。他暂时离开学业，没有工作。什么都可以不做。每天躲在空调掌控之下20℃的清凉之中。睡觉、吃东西、写歌、看DVD、黄昏的时候，他都会打开窗户，放进夕阳和新鲜空气。他看到对面屋顶上羽毛有些金色的鸽，幽暗的走廊，风吹着大片翠绿的林，纵横蜿蜒的河道，墙角处散发的带着颜色的暗香，是记忆中的故乡。
8月7日上午10点05分，一场罕见的暴雨骤降。他脱去腰部以上的所有衣服躺在床上。雨轻轻重重地吻着窗，音质纯净，音色饱满，像乐句一样飞翔、星群一样坠落、天地之间的线条，形成身体的形状。相同的旋律，相同的呻吟，在不同的音区飘出，摄魂夺魄。他打开窗把手伸向上方的灰色，声音的根茎继续深入土壤。
8月7日上午10点05分，一场罕见的暴雨骤降。他幻想自己站在雨中。他决定不再逃避。幻觉和单调就这样坠毁，他搂着回忆。
他想起了Aaron。高二刚到文科班的时候，一个穿着Levis牛仔裤和宽大的T-shirt，抬起棒球帽英俊的脸上露出稚气的微笑的男孩伸出手对他说，你就是彭扬吗，我看过你的小说，很棒。他一向喜欢有些孩子气的人。不管一个人的年龄如何，孩子气总是一种很大的魅力。因为它象征着善良和单纯、可爱和可亲。他喜欢摇滚，爵士和蓝调，而这些都是Aaron的最爱。Aaron欣赏他的小说，他会抽空去看有Aaron出场的精彩的篮球比赛。后来Aaron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他就帮Aaron写情书。Aaron成了他高中时最重要的朋友之一。
高三体育课的时候，他常被Aaron拉去看电影。那时的空气中有一种难言的喧嚣。白天的忙碌是强制性的，此时的忙碌是自己的。车流哗哗地响，路灯盏盏的亮，内心的愿望就昏沉沉地舞起来。
电影之一是《铁男》。一部黑白的片子。没什么明确的故事情节。一个上班族有一天发现地上有一个怪东西，旁边有一个女的去想念荒原上的杂革，使他轻快和享有略带忧愁的时光。
后来，他终于懂了，岁月的河流不会把一切都带走，有些东西会慢慢沉淀下来，固结成岩。
他在高一的冬天有预谋地邂逅了8046。8046属于那种有着独特气质的女孩子，留着男孩子的寸发。即使漫天飘雪，他仍然能闻到8046头上柠檬味的洗发水香。她有着坚强性格和病态微笑，沉静而安然；经常低着的头如若抬起，会让一切男孩子动心。她是如此美好。
雪花落在他和8046的手上，直至消融。8046干净利落地留下了她创作歌曲的手稿，然后离开。第二天凌晨02点l7分，他打电话给他，干净利落地说，你可以加入Mickeybaby了。
Mickeybaby是他的乐队。他们经常在青年的音乐聚会上和台下的孩子一起蹦跳。在丧失规则的萧条时代，他们必须更加谨慎，更加节制一些，因为他们必须保卫残存的理想。但8046的加入无疑让Mickeybaby充满了温情主义。有时他会让8046演唱自己写的歌，在激扬的鼓点和寥落的掌声中，他面容模糊。
8046以飞快的速度成为他最亲密的朋友之一。因为他们都同时预感到青春的即将消逝和衰老的莅临。他们一起去租界的教堂，在阴暗的光线里听唱诗班的歌声。开篇悲苦的男声和圣洁的女声缠绕，犹如暗香中情侣的呢喃；中途女声悄然退出，象征情人的死亡；此时男声转为万劫不复，并最终在殉难的高潮中结束。
他推开教堂的门，黄昏以不可阻挡之势在视线里蔓延。
只是有一天，什么忽然而至。8046少言寡语起来，辩论的才华渐渐退却，躁动的浮思开始落定。她的心露出老化而僵死的形迹。世界与她之间渐渐失去联络。
8046莫名地拉着他的手哭泣，夜间拉上所有窗帘在墙角发抖。后来，她患上严重的幻听并对世界失去希望。
在学校，8046要求坐在最后一排。生活在别人的背后带着无比的悲痛。她发现周围的人总是带着面具跳舞，真诚被全盘托出后总是伤痕累累。8046的话化为火烧成灰的气息与环境相隔，于是她不再有声音。高二夏天的前奏还没有响起，8046的成绩一落千丈，招引来无数异样的眼光和长辈的责骂。8046坚持她男孩子的样子和特立独行的性格。有一天，8046忽然对他说：抱我一下，我好难受。他的怀抱中抽泣的身体声嘶力竭地刻在他的回忆里留下血痕。
高二的夏天比生命中任何一个夏天都倍加炎热。8046把窗帘拉上，将一瓶安眠药吞入腹中，不省人事。
高二的夏天比生命中任何一个夏天都倍加炎热。我为做一台高质量的考试机器而不能参加8046的葬礼。
春天的时候，雨水把山顶的尘埃都冲洗干净。他和8046曾坐在草坪上看逶迤的群山和风吹拂着晃荡的麦田。远处狗吠的声音若有若无。偶尔有几片枯叶从头顶飘落。8046说，有什么方法可以轻松飞跃所有阻碍穿越群山。他向远方望，目光被悠远和虚无触得发痛。沉默的碎片散尽，他说，用理想，用每一天新一轮太阳的光芒当作翅膀。8046抬起头说，也许我在进入这个恍若隔世的社会之前就会葬身于高考的谷底。8046的发香和体香，青草上滴下来雾水的气味，射在他们身上如同异域的昏沉光线，以及女孩子无法排遣的孤独和寂寞，在黑暗中被鼓噪得劈啪作响。
后来，他经常把手插在口袋里游走在大街上。路边的橱窗里的电视播放着震耳欲聋的新闻。
“9·11”的硝烟未散，美国轰炸阿富汗，巴勒斯坦和以色列每天都有平民和士兵死去，阿拉法特身遭软禁。看似充满热诚、物质繁华，却是一个麻木冷漠的时代。普通人无法关心普通人。不管他们曾经如何互相怜惜，岁月强迫他们必须互相忘怀。
后来，他在一个秋的下午看到一首诗，眼眸中马上就充满了泪水：7年了，男孩的故事有很多个爱人，男孩盼望有人来救他跟他做些关于爱的事情。
在100的1/5处思考
2003年7月23日清晨4点36分，我做着一个奇怪的梦。我来到世界最北的一点，发现一个洞。这时好象有一个声音问我：你是想留在乱世还是寻找时间的尽头。就在这一瞬间，我几乎没有任何想法地从洞口纵身跳下，无限下沉。在下沉的过程中，我发现洞里有无数的小洞。后来，我就停止下沉，进入了一个小洞。在不能用时间衡量的漫长步行之后，我看到一片光明的平地。一阵风吹动无数的影子。一个影子问我：你从哪里来啊。我说：一个洞，从上面掉下来，一个小洞，走了很长的时间。影子又说：那洞是一个时间隧道，里面满是时光，现在你已经看到，所谓生命，就是我现在的样子。我能感觉到幻化成空气的生命，在风的吹拂下自由飞行。最后影子渐行渐远，声音显得虚无缥缈。它说：嗨，你现在已经超越人类，不过却无法回去，你只有留在这里，看着自己的衰老，直至死亡。
梦的下一秒，电话催促的铃声响彻整个房间。我在清晨4点37分醒来，带着穿越时间之后的疲惫按下电话免提按钮。“你好，Mickey，我是Aaron”。就是这一声，让我彻底清醒，所有的疲惫像拦腰截断的瀑布烟消云散。Aaron笑着说，我猜你肯定在睡觉，不过为什么声音有点异样，既美且狠。我跟Aaron聊了18分钟24秒，知道他由于刚到哈佛时的优异成绩，在暑期已经得到一份助教的工作，还知道，他拍了很多滑板族漂亮孩子的照片，下星期三会寄给我。电话挂断之前，他说，Mickey，快点来美国吧，让我看看你的篮球技术有没有长进，我很想你。
挂了电话，好象一切都消失了。我才明白世界也可以这样安静。睡意突至，我又倒在床上。四周仿佛升腾起撩人的烟雾，脑中闪现出一个身影。
8046。我也想念着8046，甚至想爱着她。但是，两个不同时空的人就这么联系在一起。整个暑假就像此时的睡意和安静，出奇地长。我必须好好思考一些问题。我无法回避地涌现着的，必须的。
我开始每天早起，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思考。时而穿行于命运的腹地，时而穿行予现实与梦幻的边缘，自我放逐般地行走着，用一种无比决绝的方式，进行自我撞击。我觉得一个人的品格是需要在苦痛中去铸造的，就像一根铁丝，要在反复地淬火中不断地锤炼和锻打，才会具备新的价值。有时候我会感觉到迷惘，高度发达物质像流沙一样缓慢地移动着脚步，今天我站的位置明天是否依然如旧。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就心生恐惧，难言的失重感失落感幻灭感，像《绿野仙踪》里的龙卷风一样席卷一切，只剩下无可奈何的孤寂与悲凉。
接着，我来到图书馆度日。如果一切的时间都是虚度，那么这里就是最有用的虚度。在阅读被人遗忘的文论时，我想起了童年时的读物、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以及听来的黄色歌谣。所有的这些阅读并不能改变我的人生，或者让我拥有某种完美的方式。我企图找到一种被热忱的商业社会抛弃的绝品，向末路而直的英雄询问我小了解的生活。可是结果只有两种：不能告诉我的和我不能理解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束缚了我们年轻的灵光，欲望、激情、良心和道德的冲突并没有妥善处理。我开始改变思想飞行的航线，在众人起弋的地方慢慢降落。我看到曾经的我们聪明伶俐，意气风发，对生活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梦想，可是没有人会挽留我们。
19天零2小时，我在图书馆度日。我身边是寂静、红色的云以及在空气中无声飞舞的花粉。
后来我读到了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的四重境界》，对生命有了新的认识。我走出原先自我的躯壳，赤身裸体地站在生命的海岸边沐浴着新的光芒。
8月29日，离大学报道的时间还有11天。我生平第一次用了整个下午观察若干蚂蚁。就在第N次眼眸的往复运动中，我体味到思考的快乐与痛楚，也认识到人和蚂蚁其实是一样的。你，我，我们。在地球上的每一种生命都遵循于宇宙的发展与规律。一切的浮华和喧嚣、悲伤和哀愁，在它面前竞显得无所适从。
人是什么？我是什么？尽管答案没有揭晓，但我清楚地感觉到了宇宙。如果把我们的身体和思想系在宇宙前进的趋势中，我们就会快乐，就会远离忧伤和哀愁。
这种博大广阔的思想之音震动了我的血和骨。流言和宿命的无常已经不能再控制于我。我不能左右别人对我的思想，但能左右我对自己的思想。这种声音的回声又引起了另一种声音的共鸣。它说，无论世人怎么看你，坚持不停地向着理想之光的方向奔跑，哪怕是以背叛和残酷的名义。
2003年的夏天，风从遥远的时空吹来难耐的炎热。蝉和白云都在热的波浪中淡了身影。我房间地板上成堆的参考书晒得发出吱的响声，伴随着MP3里播放的Avril的Losing crip，空气快乐地烧焦。只是太阳的光线偶尔照射到曾经的忧愁，搅起很多思念的浮尘。
我告别高中，有了新的行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