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莽莽群山,壮阔秀丽,在皎洁的月色下仿佛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神秘飘渺。
清冷的月光,落在黑色的石板上,映照出一地的惨淡与凄凉。夜色下,他的身躯立得笔直,犹如此刻被他拄在地上的青色长枪,任由冷风将衣袍吹得猎猎作响,纹丝不动。
所有见到他的人一定都不会认为他是一个少年人。实际上,他才十七岁。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是不应当有这样的眼神的,太过平静了,仿佛历尽了沧桑。他的眼睛有时转动,闪着睿智的光辉;有时似死人般的停滞不动,死气沉沉,就连脸上的表情都难以分辨。
他身躯挺拔,如磐石般定在那里,唯独长枪在他手中轻轻颤抖着。
长枪布满锈迹,覆盖了本有的纹路,显得极其古朴。凶戾的气息弥漫出来,十分可怕;仿佛是被镇压了漫长岁月的上古凶兽,要挣破枷锁,血洗天地!
就如同它的名字一般:罪乱。
夜色正美,美得凄凉。燕辰握着长枪,眼里所见却并非是凄凉美景。
他在夕阳下。夕阳下只有他一人,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他一人。山河伏尸,万里血光。
比夕阳更为艳红。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充血,身体颤抖着,露出了痛苦的神情。他仍是握着长枪,没有松手。若是他松开手,就一定不会这样痛苦,但他没有。
长枪也还在颤抖,更加剧烈,透着恐怖的杀气,使人毛骨悚然。
有一个人却很平静。
他看起来太苍老了;瘦骨嶙峋,双眼浑浊,单薄的身子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就站在老树下,好似雕像般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
罪乱是上古时代有名的凶物。昔日,自天外飞来,降临世间,曾将一座无上圣山夷为平地。有圣人出,欲降服凶物,却被钉死枪下。此后,“罪乱”之名,威震八方!
但老人眼里并无担心。他不必担心,因为长枪已停止了颤抖。
燕辰却无法平静。他实在难以想象,究竟是怎样的浩劫,才会造成那样恐怖的一幕。
山河赤红,流血漂橹。
那是在过去的年代发生的事情,太过可怕。万里伏尸,鲜血染红了长天。生灵尽殇,唯独一杆青色长枪,斜插在苍茫大地上。
“罪恶与混乱。”他凝视青色长枪,忽然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像在讥诮,像在自嘲,却绝不是欢愉。
“武道苍茫,时局如此。”他眼里的血色慢慢散去,神色说不出的平静;但深邃的眼眸中,却似有着不多浓但年代久远的落寞,轻轻道:“总有人要背负罪孽。”
老人缓缓走过来,道:“罪孽深重的人却总是能活得很长。”
燕辰不说话。
老人又道:“死亡很可怕,活着总是比死了要好的。”
燕辰道:“有时候活着却比死亡更加可怕。因为罪孽深重,日夜都会想。”他的表情难以形容,仿佛他已成了那个罪孽深重的人。
老人微笑。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都堆在了一起。他的表情也很复杂,浑浊的眼睛唯独在此刻很明亮,像是发着光。
沉默了一阵,老人叹了口气,道:“武道的路,不知埋了多少白骨。”声音里,有着日久年深的惆怅。
燕辰微笑,笑容里透着残忍。武道的路,岂非就是踏着遍地的白骨,背负着深重的罪孽向前?
他唯有向前。要下地狱的人,若要祈求,也绝不祈求苍天!
燕辰道:“罪乱一定屠了无尽的生灵。”
老人道:“罪乱曾钉死无数强者,在过去的时代都有着赫赫凶名。”
燕辰道:“所以像我这样的穷凶恶极的人,能得到它的认可。”
老人哑口无言。他叹息,他唯有叹息。教一个少年人背负罪孽,岂非本身就是一种罪孽?
但,这是他一定要走的路。
良久的沉默后,老人道:“少主若要责怪,老仆绝无怨言。”
燕辰摇头,道:“我的路早已注定了。”不等老人说话,他又道:“罪乱还屠过圣人?”
老人道:“在未被封印之前。”
燕辰不说话。
“主人的确很强。”似是看穿了燕辰的心思,老人浑浊的眼中浮现出了一丝追忆,更多的却是怅然,“昔年,主人得到罪乱,曾引发轩然大波。十方圣山、各处古境等古老传承纷纷现世。主人以一己之力,败尽各路高手,名震天下!罪乱来历神秘,不知诛灭了多少天骄。但主人若是想,收服罪乱却并不难。”
“父亲一定是一个骄傲的人。”燕辰道。
老人轻轻点头,眼里的怅然却似更浓了几分,“主人志比天高,旷世之才,震古烁今!曾进过坟山,曾走访望乡岭。百年前,更是前往被称作‘天骄葬地’的海外,全身而退!”
“坟山、望乡岭,海外……”燕辰轻喃。这些地域在古书上都有记载,是古往今来最神秘的禁区!尸山血海、枯骨残骸,铸就了这些禁区的凶名,少有生灵敢踏足。
老人叹了口气,不胜唏嘘,“十七年前,主人在边荒遭遇当代妖圣,大战七七四十九日,那一战,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那时,少主尚还在襁褓之中。主人神功震世,大败妖圣,最后,却指天一问!”
燕辰道:“如何问?”
老人第一次站直了佝偻的身子,身上的气息蓦然大变,竟似那被尘封的绝世利剑出鞘,气势惊人!他的眼睛不再浑浊,就连声音都已不再苍老,宏大而威严:“武道尽头,天道尽头?”
燕辰身体一震。万灵界,武道之风盛行,但,谁敢论天道?
他看着姜澜,这个相依为命了十七年、亦师亦父的老仆人,竟生出了一种错觉。在这一刻,他仿佛并非是一个老人,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睥睨天下的战神,神圣威严。
但很快,姜澜的身子就又佝偻了下来,他依旧是那个如同风中残烛般苍老得不像话的老人,他脸上的皱纹甚至更深了。
将干枯的手掌收到袖子里,姜澜缓慢而又艰难地抬起了头,叹道:“时光悠悠,弹指一挥,不觉竟已十几载光阴逝去。”他的眼睛深深陷在眼眶里,就和他的心思一样,总是藏得很深。
燕辰不说话。
虽然姜澜从未提及,但他知道姜澜的身上一定有许多的故事。很多时候,他浑浊的眼睛,就像此刻凝望夜空时,总是带着深深的惆怅。
他的头发已全白了。几缕白发,散落在堆满皱纹的脸颊,在月光下晶莹发亮;一如此刻那浑浊的眼睛里,竭力压抑却还是涌出的泪。
往事总是煽情。如何忘?如何能忘?
燕辰叹了口气。
“让少主见笑了。”姜澜又垂下了头,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的声音苍老而平静。等他再抬起头时,他就又成了那个身子单薄的老人,没有惆怅。
“既然睁开了眼,闭上眼之前,就不要让自己留下遗憾。”燕辰摇着头,一遍遍擦拭着长枪。长枪上本没有灰尘,但他却似总觉得不干净。长枪布满锈迹,但在他的擦拭下,竟真像干净了许多,在月色下发出了青光。
姜澜佝偻的身子狠狠一颤。他沉默了很久,一如多年前那样沉默。
这世上的事,总有许多的意想不到,就像这样的话本不应该出自一个少年的口中,但姜澜却并不觉得意外。他含笑看着燕辰,很欣慰,这样的心境,总能在武道的路上走得更远,就像他父亲一样。
念及至此,姜澜心中却是生出了恍惚。这一刻,两道身影竟似重叠了起来。很快,他又摇了摇头,若是有那样一个父亲,自然无论如何也不会平凡。他不再多想,开口道:“送少主前往百战山后,老仆就去了结心事。”
“百战山我自己去。”燕辰道:“这些路,总是要我自己去走的。”
姜澜一怔,他当然听出了燕辰话里的意思。他心中震动,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未必输于他父亲。”姜澜心中唯有这个念头。
见姜澜怔住,燕辰露出了一个笑容,一个不属于少年人的笑容。很温和,却使人看不透。
他很快弯下了腰,不知从哪里取出来一块灰布,将长枪小心地包裹了起来。做完这些,燕辰将长枪背在身后,看了一眼在月色下笼罩着蒙蒙光晕的黑色石屋,转身就向着远处走去。
“少主。”姜澜忍不住出声。
“既然决定要走,早走晚走都是要走的。”燕辰并没有停下脚步,一边走一边说道:“幼时去过百战山,我认得路。”
姜澜不说话,用一种奇异的表情注视着燕辰的背影。直到燕辰已渐渐消失在夜色里,他才长长一叹,这是何其熟悉的一幕?
昔年,燕家,他也是如此决然转身,只留下了一句话:我不信神,我只信我自己!
这仿佛是一个轮回。而历史,总是在惊人的重演。
“罪孽……”姜澜的目光渐渐深邃了起来,望着远山,用唯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喃喃。
他说着,也一步步向着夜色里走去,甚至没有回头去看一眼身后那黑色的石屋。他每走出几步就会停下来,自言自语,直到已走出很远,才回过头,目光却似有些涣散。
“武道与凡尘,总是势同水火。”
最后一声叹息落在风中时,他的身影消失了,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唯有几片枯叶在风中缓缓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