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离开之后,我能总感觉到什么东西从四面八方赶来,会聚成为一点。就如手中散落的沙尘,随风飘散,最终安静完整地被玻璃瓶口接纳。一些明亮的声音还在那时的时光树阴下低吟浅唱,波动的丝缕就这样轻轻地拂动想念的水面。
我的7月15日至7月20日。蓝色星球炎火季节的一段彩色胶片。
到达北京之前,我刚刚结束一周的电影拍摄。是一个先锋电影人的怪异作品。拍摄期间异常辛苦,需要不停地奔跑或者与悲泣。高温笼罩之下一会儿是穿着厚实的棉袄站在马路中央,一会儿又在洁净的床单上只穿一件白色内裤。之所以选择这个剧本,是因为这里的人物都有着惊人的真性情。他们彼此暧昧,却又清澈透底。有时表达情感的方式是随时随地的一个热切的亲吻。但是剧本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一件残缺的装饰。最后带着不能视人的一段历史,各自奔走天涯。主题关于青春,并将其撕裂成无法修复。
在上海的飞机场等候即将启程的班机,手机铃声穿越喧嚣的嘈杂,清冷地沉入耳膜。北京的出版社打来电话,要我为一本图书做一次签售。并且说明会跟很多写作的孩子住在一起。心里有种电影之内的延伸感伸出长长的手臂,缓慢地接受了这次邀请。
从北京机场坐了1个小时的机场巴士,站在入住宾馆的门口时,还是上午的最前端。光线还未明朗,情景依然沉睡。微薄的夏日雾气弥漫在干燥的水泥道路上方。我提着一个蓝色的小皮箱,跟随圆轮清醒的滚动声响,被疲惫驱逐出舒适的时区。躺在宾馆大厅的红色沙发的温暖怀抱中间,很快就坠入了一些模糊的梦境。似乎周围仍然是几千米的庞然云层。一个法国男子来此旅游,坐在我的对面等待安排房间。抽着撩人眼眸的香烟。一个人看着手中微型的数码相机,张开的嘴唇里流淌出一些自言法语。
被带到宾馆的房间时,所有的睡意从困乏的火山口肆意爆发,几乎是倒在白色床单身体上的同时,就被茫然的睡眠的海水吞没。
睡眠持续了很久,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盛大的太阳光线已经包围在宾馆周围,猛烈的亮度正在冲破蓝色窗帘的阻挡,试图要将房间攻陷。我睁开朦胧的双眼,头发蓬乱地脱去所有的衣服,走进浴室,看着模糊的水汽浇淋赤裸的身体。疲倦跟着烟雾散去以后,便换好衣服坐在床头。凌乱的桌面上摆放着带来的iPod随身听。一些上海购买的打口CD。纹丝不动的褐色钱包,和一条潮湿的白色毛巾。昨天只吃了一些维持营养的药片,肚子在此刻百无聊赖的一天的起点处,敲打着饥饿的鼓点。穿一件绿色的外套,就去餐厅吃早饭。
手机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穿来口讯,我的好朋友蒋方周也要来北京参加这次签售。抵达北京的日期是今天下午两点三十。我吃完果酱蛋糕,决定下午去接她。
她的到来也如我所料,被无尽的人潮和荡漾的熙攘所淹没。她像以前一样,扎着蓬松的马尾辫,走路的时候左右摇摆在灵动的目光之间。她穿着淡色的衣裙,背着一个草绿色的斜挎小包。也许是刚刚结束完新书的写作,精力充沛活力四溢。我们坐在去往招待宾馆的车上,谈完了三岛由纪夫以后,她闪动了一会儿明亮的眼睛,说:“其实这次来主要是想买种子。”
我还沉浸在三岛《假面告白》第一部分的思绪陡然被她拉扯到种子上来。
她看了我吃惊的表情几秒,莞尔一笑,从绿色小包中拿出一本《植物的欲望》。一边翻动字迹密布的页面,一边对我说话:“最近想种一些植物,尤其想种西瓜。”
我接过她手中的图书,很快地翻动几页。
午后的剧烈光线在车窗外边肆意地席卷。
在这些清澈透明的光线中,散发剧烈的当然也不只是太阳的庞大火球,还有Aaron在两天之后惊喜万分的闪现。这种感觉,就好像亲眼目睹世界的瀑布全然逆流,成为一条奔向遥远天际的涌动水潮。他手机里的声音和高中时一样,温柔地不含一丝杂质:“嘿,小家伙。我回到中国了。”一年没见的Aaron在美国哈佛大学已经读完一年。高中时期我们像两块形影不离的磁铁。后来他去美国上大学,我们就此分别。没想到一年之后,他会这样神奇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
“原来准备跟导师一起做完一个中国的文化课题就回去的,后来很想你,就跟导师死缠烂打地要来一天的假期。”Aaron的声音里混合着轻微的笑声。
“怎么知道我现在在北京?”
“是啊,我还以为你暑假在家呢,打电话去你家,你妈妈说还在北京做活动。哎,差点我可就坐飞机去你家啦。”
接到这个出不意的电话之后,我几乎是没有任何准备地就冲向门外。还来不及跟周围的朋友们说明情况,就坐上红色的的士去看Aaron。他住在王府饭店,我到的时候,他刚洗完澡正在悠闲地看NHK的体育比赛。湿漉漉的短发丝毫没有遮掩住精神的状态。洁白的床单上堆砌着杂乱的外衣和短裤。身边是一种清新植物的淡香。
见面之后自然而然地开始了没有穷尽的谈聊。在无数个词句的语气上边,都随处可见彼此难以掩饰的激动心情。我告诉他在我最近出版的一本书《洞》里,写到我们高中时代的旧事。他愉悦地说一定要给他寄到美国去。
晚上,他请我去东方新天地吃日本料理。然后我们就一起回饭店的房间。我们坐在驼色的地毯上面眺望落地玻璃窗外的耀眼星辰。往事在沉默的瞬间不停地闪现。我想起高中我们经常去的一家老式的电影院。想起了他在篮球场上飞身投篮的绿茵中的影子。想起了帮他向喜欢的女孩写情书。这种纯粹干净的友谊,至今已固结成岩。
夜至深处,我一直在倾听Aaron的入睡的呼吸。少年的青春气体,在迷离光线的天花板上凝聚。夏季也好像从地表弓身,叹一口气。
签售是在Aaron离开北京的两天之后举行的。在西单北京图书大厦的签售现场,我见到了很多写作的小孩子们。他们大都清纯可爱。在一起聊天,更能感受到很多的意外。他们在网络上书写着自己的青春年少,并且得到出书的机会向社会发言。人潮汹涌的签售大厅,记者聚光灯的频繁闪耀,让我只想找一块寂静的地区和写作的朋友交谈。
签售完成之后,一行人决定去避风塘。一来那里安静的环境很适合聊天。还有就是那里18元就可以随便吃喝一直坐到天亮。大家把几个桌子拼凑起来,形成一个小型的会议场所。桌面凌乱的堆放着冰激凌和各种饮料。海阔天空地一番交谈之后,人群散成几个区域。各自玩乐喜欢的游戏。象棋和扑克。跳棋和猜拳。热闹之后,已经是凌晨5点。天空中灰白色的腹部已经清晰地显露在头顶。年轻人的欢快叫喊依然回响在耳畔。日历又被撕去一页。
我并没有从这次与少年同行的旅途中返回,而是继续前进,跟随其中的3个玩的很好的朋友去小住两日。他们不是北京人,只是在这里上学。大学的宿舍在假期期间并不开放,所以在附近租了3间并不宽敞的平顶瓦房。这些房间和另外的4个房间被包括在一个狭小的庭院里。中间最大的一个套房是租主老板娘的住处。她对租住这里的人员要求极其严格。晚上10点必须回来而且不得有任何声响。水阀到9点就被关闭。卫生间的门被锁上,只有向她需索钥匙才能打开。房间里只能放下一张双人睡床。没有电扇,更没有空调。只能有手摇的驱热书本来降低身体的炎热。半夜无法入睡,就起床到院子里看漆黑的天幕。四周没有任何声响,只能隐约听见从各个房间传出的轻微鼾声。屋主养的3只看门脏狗,也闭上眼睛吐出舌头趴在地面。蚊子在不经意间从我的身上吸取血液。无声的风来自遥远的异地他乡。
朋友们大都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夏日生活。有时夜晚难眠,就起床玩带来的电脑。酷烈的光线从午间喷洒的时候,他们往往已经在白日中深入睡梦。我和他们在一起非常快乐。我在乎的从来都只有朋友的友情,而规避掉试图阻碍之间进程的其他因素。
离开的那天,太阳仍然释放着巨大的光和热,也释放出更大能量的不舍感情。少年们的分别因为青春期易于激动而变得饱含伤感。记得帮我背着沉重行李的男生一直低头不语,甘心承担着从我身上分离出的重负。在告别的瞬间,我完全沉入了光线的深处,一如在海的千米之下缓慢坠落的布缕。这是夏季的7月。
而青春亦如夏季。终会过去。终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