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的列车驶进北京春天的深处,地面上空漫天飞舞着一种白色的丝絮。它们随处不在,像是一场晴朗干燥的降雪。云层好似亦被分割成条缕,一如没有尽头的白日消逝。透明冰蓝的苍穹笼罩着一个庞大古老的城市巷路。雪絮便如同挥动翅膀的微型鸟雀,穿梭于行人漠然的表情之间,停留在楼房无光的断缝里边。它轻易地就制造了此时盛然的幻象。
我的这段时日也随着漂浮在闪亮光线中的白色片羽,不知不觉地朝一种凝固接近。仿佛时间就可以就此静顿。我经常无所事事地伫立在一条深不见底的巷口,观望着面前飘落的来自植物果实成熟以后散发的如烟似雾。两旁树木,零落路人,地面尘土,远处大门无不被朦胧包裹起来,终究成为苍茫。
这种轻绒的飘絮很躲避,经常会沾落在衣帽上面,像是一个拿着糖果的光头小孩,调皮地在不经意间搂抱住每个独自行走的身体。它悄然地坐在我的肩头,看着我疾步地走向即将开课的教室。它寂静地停靠在我的背弯,仰望我深夜写作时的灿烂星群。
还有,和我一起,穿越地下深邃的黑暗,随地铁抵达一处布满草花的园地。
为了一个先锋艺术家的先锋邀请,我来到这片远离城市的郊区阔地。经过一些油漆褪色的平顶瓦房,便走进他的家。是一间被浓密的绿色植物包围的两层小楼,门口用水泥重新在凹凸不平的黄土道路上堆砌起一个小型的停车台面。生锈的绿色铁门上贴着一个被撕去一半的人物画像。进门之后,有一个宽阔的庭院。中间摆放着些许盆栽。墙壁上的灰色水龙头还在不停地往下滴着透明的水珠。先锋艺术家阿木正坐在院内竹编的摇椅上向我招手。
他说:“怎么样,我的地方感觉不错吧。”他穿着过时的军绿色上衣,一条被五颜六色刮伤的漏洞牛仔裤。一双巨大的军用皮靴在面前的灌木丛中不停地抖动。和不久前见到的一样,扎着小撮辫子,眼戴黑框镜片。
他是浙江人,七年以前从法国读完艺术设计来到北京,玩了几年摄影就开始沉迷于先锋艺术,经常混迹于大小艺术场所,已经是很有名气的先锋艺术家。作品频繁地在民间流传。很多都送去国外展览过。这次他是为国际上一本老牌的艺术杂志《i.D》拍摄一组艺术图片。
“你这两天可以住在这里。还有两个人和你一起住。你们都是我的模特。”阿木帮我提着红色的NIKE背包,领我进入一间明亮宽敞的房间。这里有大的可以包容下四张双人床,可是却仅有三张单人床。改造过的落地玻璃窗外依然可以看见纷扬不止的雪絮。木制的地板上有些散落的被风吹入的植物叶片。气味像是晒干的鲜花弥漫出来淡淡余香。墙壁被重新粉刷成温暖的色块。一块斜放的画板被成片的阴影遮蔽住大半。柔黄色的床单释放身体躺落的冲动。阿木帮我整理出一张靠窗的空床以后,就忽悠忽悠地去庭院等待即将到来的另外两位模特了。我把背包的东西简单地归置了一下,便纵身下坠,躺在无限柔软的单人床上,看着浅蓝色的天花板。风吹拂着房间里的气味缓慢地经过鼻尖和嘴唇。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感到睡眠正逐渐地拥抱着我的身体。当我正准备紧紧地将头埋进它的怀抱时,三张脸已经睁大着双眼凝望着我了。
除了一副我熟悉的黑框眼镜外,还有两张面孔,像是从时尚杂志上撕扯下来的一样,俊美无比。“你睡着了吗?人都到齐了,我们简单地聊一聊这个作品的拍摄吧。”阿木一边说话,一边招手示意我和他们一起到客厅座谈。四人围成一圈,讨论艺术拍摄。三个人几乎同时抽烟,浓密的雾气流窜到房间的每个角落。在模糊的视线,我才得知两个陌生面孔的确切身份。
一位是长相英俊帅气的中国男子小风。是北京一家著名造型公司的职业模特。他拍摄过很多的平面广告,也能在很多的服饰杂志上见到他的身影。一位是会讲国语身材很棒的美国男子Ben,他现在在美国一本时尚杂志的中国编辑站做编辑,同时因为出色的外表偶尔也客串一下模特。两个人似乎都很健谈,只有我瞪大了眼睛在层层浓烟中沉默不语,像是一座没有回音的山谷。
谈论完毕,照片拍摄紧跟其后。在阿木的带领下,三人一起上楼,走进一个精美的艺术工作室。楼层已经全部打通,只有一片开阔的视界。好像被分为不同的区域,每个部分用颜色不一的挂帘相隔。拍摄的这组艺术装置是关于“时间与色彩”的主题。阿木要求我们只穿内裤,将身体的大部分涂抹不同的色彩,在镜头前方按他的需要摆设造型。
我和小风先去更衣室换衣服,Ben由于对主题的理解有些不清,阿木还在给他指手画脚地说明。更衣室其实也就是二楼一个用天蓝色围帘拉起的狭小空间,里面摆放了一些规则的几何体木块和放置衣服的木柜。我们换好衣服之后,看阿木还在Ben面前滔滔不绝地吐沫横飞,于是决定坐在这个安静的蓝色角落聊天。彼此只穿一件内裤,身体裸露的部分可以很容易感受到透过挂帘在皮肤上缓慢移动的春季光线。空气中的绒毛尘埃和捧腹的话题手牵着手一起飞舞。直到Ben把挂帘拉开,放入刺眼的明亮射线,我们才缓慢地起身前往拍摄场地。
阿木用各色的彩泥装饰完我们的身体以后,就被带到各种灯光打射其上的拍摄地带。背景是一个巨大的黄色幕布,温度炎热,一如身处一个人造夏季。在这片使人汗流浃背的地域,时间从光照的滚烫和身体的静止中悄悄留走,记忆中的声响似乎只有照相机的喀嚓喀嚓。
手指完全停止按动快门是在第二天的中午过后。光线把明晃晃的亮体洒落在拍摄场地的各个角落。身体上的彩泥有些微微褪色的痕迹。小风的白色内裤边缘有些被铁类挂下的棉布线条。Ben的手指上留下了一些墙皮脱坠的灰烬。阿木的眼圈附近有一道轻轻的红色的镜头端口压迹。我在无尽的温暖与光明中静静地舒展赤裸的半个身体。一切都近似于一张无懈可击的完美图景。
“辛苦大家了。为了表示感谢,今天下午我请各位吃野外烧烤。”最先打破平静的是阿木的话语。它把这两天的疲劳包裹来,魔术般地变化成为一顿充满情趣的户外餐饮。
我们提着简单的烤炉和阿木已经准备好的烧烤肉食来到附近的一条澄清的河流旁边,拾柴点火,放入炉内。再将烧烤的食物放在火焰上面。然后四个人悠闲地坐在河边草地观赏炊烟与美景。远处的群山隐约地在浮云之间展露身体的曲线。景致上依然缀满白色的雪花绒毛。如同童话图书插翅飞至眼前。待到食物香熟,便各自拿起,撕咬吞腹,尽情深入难得的口味。
傍晚时分,金红色在天空的边际游移变幻,最终成为不可收拾的光彩波澜。深寂的树林散发出植物燃烧以后的干燥气息。四人提着食具回到住处。Ben决定留下来和阿木多玩几天。我和小风则准备就此告别。
我们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就与阿木和Ben辞行。走出生锈的绿色铁门后,我又看了眼撕去一半的人物画像。心里竟萌生出许多留恋。而小风却催促我赶快去上他开来的白色奔驰。因为都是前往市区,可以搭乘一趟便车。上车之后,我一直在观察窗外的风景。树木与绿色逐渐都离去。游云和天空依次被遮蔽。幢幢水泥建筑堆砌在视线之内。驶至西单,小风突然问我:“想去哪玩吗?我带你去。现在我还不想回家。”
城市丝毫没有寂静。西单的灯火绚烂至极,黑夜宛如白昼。我也没什么要做的事情,看看热闹的人影,就说:“去华威商场的游戏城玩吧。”
小风把车停好,我们顺着商场的电梯直达游戏大厅。日光灯管在天花板上四处生长。照耀着演奏音乐的游戏机器们。小风买了50个铜币,便带着我一头扎入喧嚣的人群中间。我门奔跑在侏罗纪公园里躲避恐龙的袭击。徜徉在宽阔的道路上驾驶赛车驰骋。悠闲于寂静的湖光山色间等待钓到的大鱼。一系列的奇幻旅程结束以后,我们都大汗淋漓,像是跑完了1万米的环山公路。小风说:“休息一会儿吧。我去买两杯可乐。”
我们坐在游戏大厅的无光地面上,小风抽着一种气味清淡的法国香烟,我睁眼望着可乐回想刚才与蓝毛小熊的战斗。他回头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拖着疲乏的音调缓慢开口:“还是当学生好啊。我好久都没这么快乐过了。以前刚来北京的时候,虽然苦,但是很开心。后来没命的工作想过上好日子。现在是有车了,也有自己的房子和不错的名声了,却发现自己没有那么容易再让自己快乐了。”我将思绪从蓝毛小熊身上抽离,头转向他,说:“快乐变成了一件艰难的事?”他低头看了一会儿雾气升腾的香烟,没有声响地点点头。
后来,我想过自己的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语,看着渐渐飘远的白色雪絮在春天的深处无边无际地游移。后来,几乎是某天一道晴空浓云中的闪电,将这些白色的小朋友们全部消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