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们公平享有的是大量的时间且没事可干,判了刑的服刑者才有干活的机会。闲扯吹牛不被禁止,除非你在不合适的时间大声喧闹可能被载红帽徽的兵哥揪出去暴打。实际上,因饥肠辘辘,连喜欢高谈阔论的都尽量压低嗓门。谈天地,论鬼神,讲偷鸡摸狗,吹打架斗狠,自然也不少讲女人,甚至还碰上一老头讲评书,讲薛仁贵征东之类。但说得最多、最受欢迎又让人垂涎的乃是说吃,什么好吃,吃什么最爽之类。四十年了,我还清楚地记牢一位呼之“小双流”——他是成都双流人——的一句形容:最痛快的是金花(场镇名)的冒节子(猪小肠不撕边油,切段打结汤煮),热噜噜的放嘴一咬,油爆爆的,安逸!的确,当饥虫张牙舞爪、没日没夜地啮咬年轻的肚肠,理想、人生、情与性又何处安放!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我一直认定,人是地球上最能适应环境的生物。而天地之间,最凶残无情的正是人类自己,至少在折磨同胞方面。于是古今中外,猛兽、老鼠、蛆虫乃至细菌、病毒都不能存活的场所,人竟能活下来,且还要有思想、有建树,否则你不能解释,在那种年月,我们,在狂风骤起的“文革”中期,被集体抛向偏僻的穷山恶水,失去温饱,不见前途,自生自灭,然而我和我的众多知青兄弟姐妹,仍义无反顾地爱上了那时更加稀缺的、阐述人类自由探索的精神宝物——书。我们没有钱,即使有钱也买不到,于是便只有去偷。殚精劳神弄到了书却被人拦截,人家命令我们把“垃圾”倒进河里,那是剜心剖肝之痛。宁可身陷囹圄,岂能殄灭天物!事实上,就凭这点初衷行动,在这种地方也得到了尊重,虽然我知道关在此间的各色人等并没有几个想读书之人。实际的好处是:第二天就盖上了被子,并一直远离茅坑。在岩下呆了十二天,结交了好些朋友,其中那几位下到云南的知青,我们之间来往了几十年。
这里边其实名堂多多,毕竟不是监牢,进来时搜身也相当草率,何况许多是行乞流浪之人,穿着冬天破旧古怪繁复的衣着,又多有三进五出的常客,藏点什么钱票之类还不容易?还有几个手段高超的家伙弄到每天跟司务兵外出挑米买菜的美差,更是可以带进吃食、香烟,翻倍卖给有钱有票的人。进去几天后,百无聊赖时我居然从旧棉衣絮中翻出了几元零钱和几斤粮票,那一定是老道的水西多了个心眼塞进去的,着实让我和奤哥等同道过了几天好日子。
看看临近过年,号中进的多出的少,快要装爆了。老油子们预告,你们贵阳方向的也凑得差不多了,年前准定滚蛋。有一位自称贵阳曲艺团拉板胡的瘦高个,四五十岁,都叫他黑眼哥。他姓黑,戴副眼镜。老婆是遵义人,团里没事,他在遵义混,不知怎么和小姨有染,被他老婆告发,又没抓到证据,便被街道办送了进来。再转送贵阳,再通知单位来领。无非让这家伙多受点罪。
黑哥和我及几个重庆崽已经商定,转贵阳时见机行事,跑脱一个是一个,决不能再进贵阳豺狗湾的大门。那时遵义到贵阳有两百多公里砂石盘山路,卡车可耗十个小时,机会应该有。
但事情仍有意外。直到年三十,几个方向的人都走了几拨,唯独贵阳方向的没有动静。我们天天咒骂,为何不多抓些这方的人!骂归骂,临到除夕,众人又盼这号中的年会吃到什么?专注于此,万念俱灰。
结果:上午每人领到了两块黄粑,外带一瓢常例豆渣。黄粑是用玉米,再加些糯米面蒸制而成,加了些糖精,有甜味也有股霉味,用时下的话说,管方太有才了。这创意连老号儿们都没听说过,恐怕是后无来者。别的不说,加上墙那边女犯,两百多号人,哪儿找人做的?这东西直到如今西南城乡年节常吃,平时不太做,因它做起来麻烦。一般食堂是做不出的。下午将豆渣换成了连渣水豆腐,有些油腥,一人两瓢,运气好的能捞到几块指头厚的肉皮。而米饭中也没有掺玉米沙。
应该说,长期被人践踏的中国人是很容易打发的。端着嗟来之食,众人似乎很感恩,有人甚至念出了万寿无疆。人们好像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为什么进来的。
直到年初三上午,终于轮到了我们。八点过钟管兵点名,叫出了二十多人。在院中吃了上路的常例豆渣饭,再点一次名,押上一辆南京吉斯卡车。站在颠簸的卡车上八九个小时也不是好玩的,其中六人还因不老实被捆绑着,中途下车撒尿还要人帮忙。简而言之,车到息烽时跑了两个(包括曲艺团的黑眼哥。若干年后,我们在贵阳东山脚下暴喝了一顿米酒),等跑出了一百多米才有人叫:解放军,跑了。但那管兵并没有怎么追。他们只有四个人,包括开车的,或许是担心车上还有这么多人。到贵阳收容所门口时天已黑尽,估计已是七点多钟。车停在门口,除一个驾车的,三人都到三十米外的传达室办理交接。这是最后的机会,我早已解开王彬身上捆的绳索(这些天我很少看到用手拷,大约我等还没资格享用较为稀少的警用资源?)。不久,在细雨飘落的冷风中能听到传达室中传来的吵闹,应当是押到人数不符,贵阳方拒绝签收。兄弟们,走啦!一声低吼,有人掀开后篷,呼啦啦跳下十来个,估计非贵阳户口的都差不多已跳下。那时大门外还不成街市,基本上是田坝。我们四散奔逃,也没有人及时来追,灯光相当暗弱,待跑出百米开外才听到一声枪响,当是朝天鸣警。扭头回看,跑的追的都看不清。成了。
兜了个小圈后我找到街道,往灯光亮些的南边走,那是市中心。在寒风中踽踽独行,此时才感到饥饿难忍,清晨那点汤食早已化尽。找到个漏水的龙头好歹洗了把脸,想起曾在家里信封上看到姐夫家的地址,在市中心的一条巷子踅进了姐夫家。厚着脸皮自报家门诡称被摸了包,向二老借了四元钱,赶紧溜出。人家问吃饭了吗,只敢说吃过了。我知道十点半火车站有发安顺的车,那时火车票是一元七毛,街上倒有些卖吃的店铺还开,但我没有粮票,所有饭馆都是国营的,米食面食必须粮票,连带淀粉的糕饼也必须收粮票。不得已只有买了不要粮票的半斤水果糖。在候车室就着冷水嚼了许多,才发现人在绝对饥饿时吃这东西十分难受,简直想呕。
凌晨到家朝门已闩上,翻后墙回屋。还是四妹起来招呼,不及问安,先张罗吃的。虽才大年初三,我们家也不剩多少吃的。好在还有剩饭,用开水烫烫就好。记得还有半碗咸鱼,因其太咸才会剩下,比豆腐乳还咸几倍。我居然把它连同其他剩菜一扫而光。饥饿其实伟大,它不仅叫人不择食,还能令人不惜命。例如陈胜、吴广之属。
扯远了。六十年代末,我们在中国知青运动的高潮中加入,前有先行,后有来者,四○至六○后两代人心中留下永不泯灭的记忆。我们首先记住了“知识”这两个沉甸甸的字,虽然我们中大多数人下乡时并没有读过多少书,算不上真正的知识分子,但我们却将传统知识分子(也即“士”)的担当铭刻于心。纵然衣食不保,性命堪忧,为了追求一种智慧、多样化的人生,唯有读书,从书本中接受再教育。这次偷书的得而复失,更让我一生走上与书打交道的不归路。
我和朋友们谋到农村代课教师行当。那可是背起挎包走村串寨现找的,一教就是十多年。尔后直接到川西某校混了个文献学硕士,便到一家地方古籍出版社编书谋生。由爱书偷书教书到编书,正如老友们所说,真是造化弄人,天道不欺。先前就知道秦王朝的焚书坑儒。知道“清风不识字,无事乱翻书”一类的惨烈文字狱,后来又亲历疯狂的文化革命。然地老天荒,死而不悔,这一生将书奉为安身立命之本。宋代横渠先生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诚哉!斯言何其震撼人心,这真是中国传统士人的、也是任何朝代思想者的箴言誓言。吾等门外小小儒,知行虽远不逮,良知将永追随。作为吃笔杆子饭的,读书编书写书之外,报刊不可少读。几十年来不间断地自费订阅多种报刊,多有改换,但两刊一报从未脱订,那就是《读书》、《炎黄春秋》、《文汇读书周报》,个中透露的信息是:紧跟书界兴趣,学养有待提高,不作局外假道学。
今天的世界,今天的中国,固然还有许许多多的问题,毕竟比四十年前更加美好。交通飞速,信息爆炸,文化思想界已有了更多的自由思考和表达。那是百多年来、尤其是六十年来一代代知识精英们启蒙呼吁,乃至流血牺牲争取得来。而书籍在人类文明史上的举足轻重之要,自不待言。书厦巍峨,典籍犹在,寒风依旧如期来袭,杜鹃声声,那是对总会光临的春天的呼唤。
庚寅(2010)年冬至写于蜀中龙潭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