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从来不安于现状,做每天必须重复的事情。其实,这也不算是我要做的事情,准确地说是被做的事情。至少,我感觉身边的朋友里,没几个有和我类似的想法——
逃跑。
***
一种被拖拽的感觉。又感觉被很温暖的东西层层包裹着。一束束散乱却执着的强光透进来,迷糊中我似乎被些细而柔软的东西戳来戳去。
初生牛犊不怕虎。
对于刚出生的任何一种生物而言,最先接触到的都是形容词,而非名词。感官的感受终究直观且更“唾手可得”些。名词是后来随着生活阅历的丰富和知识的加深渐渐积累起来的,形容词则与生俱来,跟生命相连。
纳博科夫说气味最能引起人们对过去的追忆,当时的气味牵连出相似的感觉。当嗅觉与这种特定的气味一接触,便自动回到了昔日的那一刻。你可能不一定记得身边的风景、房间的陈设,但当时鼻息中残存的那丝知觉却是人的一种本能,如同在不知不觉中镌刻在脑海深处了一般,只待激发。
于是,后来的几天,我才渐渐知道,戳我的、那些细而柔软的感觉来自于手指。人的手指。紧接着是渐近的声音,虽嘈杂,却也有序,分明能辨出谁在对话中处于听从的位置。我的感觉是,莫名的冷。明明刚才在干草和牛粪铺成的褥床上感觉到身边有个热乎乎的东西,和我一样,滑腻腻的,后来,我费力转头的功夫,却不见了。只有妈妈在我身边卧着,一股臭烘烘带点儿血腥的混合气味扑鼻而来。我依旧没能站起来。
妈妈扭了扭身子,仿佛很不舒服的样子,我顺着她眼神的方向望去,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头小牛朝砖房方向走去,步伐迈得很快,像是很专业,可我似乎又感觉他们被手中的这头小牛耽误了时间,巴不得赶快把它扔到什么地方处置。我真不知道自己和这位同胞兄弟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他们会把我留在妈妈身边,而硬生生地把我的同胞带走,它还没有名字,甚至,我都不知道它应该是我的哥哥还是姐姐!
妈妈一脸不快,也不出半点声音。牛群在稍远处闲逛,偶尔朝这边若无其事地张望,摆摆尾巴。几只苍蝇“嗡嗡”飞来,蜻蜓点水般地在妈妈身上停留着,却从来不接近妈妈的尾巴。
先前是在娘胎里憋了好一会儿,等那个被带走的同胞先出生,我才跟着挤出来的,费了好大劲儿,现在冷风一吹,不觉得打起了寒噤,肚子也跟着咕咕直叫。我挣扎着起身,想凑到妈妈的乳房跟前。
可是,这腿还真不争气,怎么也站不起来。这时候,妈妈看了我一眼,我瞧她那略带忧伤的脸庞,心就一紧。可她没作声,倒是挪动了一下身子,正把奶头递到了我嘴边。来不及多想,我就汩汩地开始吮吸了。
妈妈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说,“你该叫3963了。”
我猛然停止了吮吸,看着妈妈略显憔悴的面容,惊讶地重复道,“3963?”
“没错。你们是我的第二胎了。一胎生两个也算少有的事情。我自己年龄也不大。每一头牛都有一个牛号,按着出生和进场的次序编排,最近没有新牛进场,也就是我生下了你俩,所以,你应该是3963了。”
“刚才疼得厉害,没来得及叫你多看你哥哥一眼,他这样一被带走,下次见面的机会就只能听从上帝的安排了。”妈妈若无其事地补充道。
“3963?”我的声音里藏着些许的沮丧,毕竟,“3963”这个干巴巴、没有任何情感与特色的号码如瓢泼的大雨,浇灭了我对名字和个性的期盼。数字?编号?这可不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因为你哥哥是公牛,他们生下来就要被带走的,他们的编号可能是不一样的,这,谁都不知道。”
可能是刚刚生产完太过劳累,一副倦容的妈妈似乎不愿多回答我的问题,惜字如金。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把哥哥带走?为什么我很难再见到他?为什么妈妈的态度看起来无所谓一般,可神情却似一潭忧郁的湖水。
我重又开始吮吸奶水。妈妈撇过头,望着远处。
奶水的甘甜并没有让我觉得多么有力。不时地清风拂面,我缩缩后腿,看了看自己折回的前腿,叹了口气。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渐进,我抬起眼,发现房子里出来几个人,依旧穿着白大褂。他们的鞋已经在粉状的干黄土中辨不出曾经的暗黑色,特殊做厚的鞋底在走路时偶会带起几根金黄的干草,然后又软软地掉下,再被带起来,再掉下。我正呆呆地看着,不知不觉中,他们竟走到了我身前。
白大褂完全挡住了我的视线,还没等我做出任何反应,突然觉得耳朵“噌”地一下,钻心地疼,伴着“咔”地一声。我没在意,下意识地甩了甩脑袋,感觉耳朵上有个薄片在摇晃着。我又晃了一下脑袋,还真没错,耳朵上的东西也随着晃动了起来。我懵懵懂懂地去看妈妈的耳朵,上面吊着一个黄色的牌子,依稀可见几个红色的数字:“1984”。我恍然大悟,继而也知道了自己耳朵上的那个东西。
我,就是3963。
可是,身边的几个人还没有退去,仿佛在讨论着什么,我边听边出神。话音未落,就闻到一股奶香,我自然而然地把嘴凑上去,开始吮吸起来。那是一个人拿着的瓶子,里面装着奶。我既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从妈妈那里把奶挤到一个瓶子里的,也不明白他们的用意,只是闷着头喝奶。吮吸间,端瓶子的人逐渐把瓶子抬高,好像不愿意给我喝,可我偏不愿把嘴就这么放开,于是就追着奶瓶,伸长了脖子。瓶子越来越够不着,急得我四条腿都用上了力气,谁知就这么一撑,竟站起来了。身旁那群人中响起一阵欢呼声。此时,卧着的妈妈已显不出她的体型庞大。我不敢挪步,就还这么呆呆地站着,扬头喝奶。
另一个人走到我跟前,开始抚摸我的头、耳朵,很轻柔地感觉。我朝那人靠了靠,他很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脖子,这次手却有些重。
眼前的妈妈侧了侧身,却也没有给我特殊的注意,只是狠狠地用尾巴扫了一下周身的苍蝇。
那人的手按着我,仿佛在朝外引。出生几小时的我对“外面”并无概念,只是单单看过去,除了白灼、耀眼的阳光和望不到边的牛栏,就什么也没有剩下了。我颤颤巍巍地就范着,寻着嘴边的奶瓶和那人的手前进,妈妈依旧在我身后卧着。
摇摇晃晃、走走停停,我踏出了带点温热的“出生地”,那里的土颜色暗的多,松软异常,而现在,我已经站在了刚才看到的黄土上,干瘪、燥热。歇了一口气,那人就又将手搭在了我的脖子上。我无奈地往前走,低下头,没有去吮吸眼前的奶嘴。自己的蹄子还小小的,比起妈妈的蹄子略显干净,踩在干草上,竟也带得起一两根,好像那些穿着圆头皮鞋的人们。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被领入了一片阴凉。稍微抬头才发现,是一个个排列整齐的小牛栏,里面卧着的、站着的、有好多头小牛,它们的耳朵上都有一个妈妈戴着的黄色牌子,上面鲜红地写着四个数字。我又甩了甩头。
抚摸我的人最终推了我一把,我一个趔趃,一头栽进一间敞开的牛栏里,摊在了地上。上气不接下气的我抬起眼皮,看到隔着铁网的另一间牛栏里,站着一头小牛,3958。
“砰”的一声,牛栏的门被关上了,似乎把干草、太阳的炙烤连同妈妈都关在了门外。我的头担在前腿上,软软地使不上劲。
3963?虽然没有独一无二的名字,可是这个号码也非同寻常:开头和结尾的数字都是3,中间的9和6就好像是背靠背的两根豆芽,这也还算独特。我估计如果不是自己运气好的话,就是刚才那群人的关照,难怪耳朵现在也不疼了,这样思来想去,我觉得也值了。
再瞧旁边站着的3958,她的牛号没有任何一点特色,跟她自己一样,都被关进牛栏里了,还趾高气扬地站着,失去自由还有什么可张望的!
如此一想,我顿生自信,连眼神都似乎被赋予了更强的穿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