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的枝条悬垂在我的案前了,它依旧伸长,依旧攀缘,依旧舒放,并且比在外边长得更快。我好像发现了一种“生的欢喜”,超过了任何种的喜悦。从前我有个时候,住在乡间的一所草屋里,地面是新铺的泥土,未除净的草根在我的床下茁出嫩绿的芽苗,蕈菌在地角上生长,我不忍加以剪除。后来一个友人一边说一边笑,替我拔去这些野草;我心里还引为可惜,倒怪他多事似的。
可是每天早晨,我起来观看这被幽囚的“绿友”时,它的尖端总朝着窗外的方向。甚至于一枚细叶,一茎卷须,都朝原来的方向。植物是多固执啊!它不了解我对它的爱抚,我对它的善意。我为了这永远向着阳光生长的植物不快,因为它损害了我的自尊心。可是我囚系住它,仍旧让柔弱的枝叶垂在我的案前。
它渐渐失去了青苍的颜色,变成柔绿,变成嫩黄;枝条变成细瘦,变成娇弱,好像病了的孩子。我渐渐不能原谅我自己的过失,把天空底下的植物移锁到暗黑的室内;我渐渐为这病损的枝叶可怜,虽则我恼怒它的固执,无亲热,我仍旧不放走它。魔念在我心中生长了。
我原是打算七月尾就回南去的。我计算着我的归期,计算这“绿囚”出牢的日子。在我离开的时候,便是它恢复自由的时候。
芦沟桥事件发生了。担心我的朋友电催我赶速南归。我不得不变更我的计划,在七月中旬,不能再留连于烽烟四逼中的旧都,火车已经断了数天,我每日须得留心开车的消息。终于在一天早晨候到了。临行时我珍重地开释了这永不屈服于黑暗的囚人。我把瘦黄的枝叶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向它致诚意的祝福。愿它繁茂苍绿。
离开北平一年了。我怀念着我的圆窗和绿友。有一天,得重和它们见面的时候,会和我面生么?
想宇宙万类,应时生灭,然必尽其性。
孤崖一枝花
——[中国]林语堂
行山道上,看见崖上一枝红花,艳丽夺目,向路人迎笑。仔细一看,原来根生于石罅中,不禁叹异。想宇宙万类,应时生灭,然必尽其性。花树开花,乃花之性,率性之谓道,有人看见与否,皆与花无涉。故置花热闹场中花亦开,使生万山丛里花亦开,甚至使生于孤崖顶上,无人过问花亦开。香为兰之性,有蝴蝶过香亦传,无蝴蝶过香亦传,皆率其本性,有欲罢不能之势。拂其性禁之开花,则花死。有话要说必说之,乃人之本性,即使王庭庙庑,类已免开尊口,无话可说,仍会有人跑到山野去向天高啸一声。屈原明明要投汩罗,仍然要哀号太息。老子骑青牛且明明要过函谷关,避绝尘世,却仍要留下五千字孽障,岂真关尹子所能相强哉?古人著书立说,皆率性之作。经济文章,无补于世,也会不甘寂寞,去著小说。虽然古时著成小说,一则无名,二则无利,甚至有杀身之祸可以临头,然自有不说不快之势。中国文学可传者类皆此种隐名小说作品,并非一篇千金的墓志铭。这也是属于孤崖一枝花之类。故说话为文美术图画及一切表现亦人之本性。“猫叫春兮春叫猫”,而老僧不敢人前叫一声,是受人类文明之束缚,拂其本性,实际上老僧虽不叫春,仍会偷女人也。知此而后知要人不说话,不完全可能。花只有一点元气,在孤崖上也是要开的。
死了以后,还能够使人害怕,使人尊敬,象虎这样的猛兽,的确是值得我们热爱的。
虎
——[中国]巴金
我不曾走入深山,见到活泼跳跃的猛虎。但是我听过不少关于虎的故事。
在兽类中我最爱虎;在虎的故事中我最爱下面的一个:
深山中有一所古庙,几个和尚在那里过着单调的修行生活。同他们做朋友的,除了有时上山来的少数乡下人外,就是几只猛虎。虎不惊扰僧人,却替他们守护庙宇。作为报酬,和尚把一些可吃的东西放在庙门前。每天傍晚,夕阳染红小半个天空,虎们成群地走到庙门口,吃了东西,跳跃而去。庙门大开,僧人安然在庙内做他们的日课,也没有谁出去看虎怎样吃东西,即使偶尔有一二和尚立在门前,虎们也视为平常的事情,把他们看作熟人,不去惊动,却斯斯文文地吃完走开。如果看不见僧人,虎们就发出几声长啸,随着几阵风飞腾而去。
可惜我不能走到这座深山,去和猛虎为友。只有偶尔在梦里,我才见到这样可爱的动物。在动物园里看见的则是被囚在“狭的笼”中摇尾乞怜的驯兽了。
其实说“驯兽”,也不恰当。甚至在虎圈中,午睡醒来,昂首一呼,还能使猿猴颤栗。万兽之王的这种余威,我们也还可以在作了槛内囚徒的虎身上看出来。倘使放它出柙,它仍会奔回深山,重做山林的霸主。
我记起一件事情:三十一年前,父亲在广元做县官。有天晚上,一个本地猎户忽然送来一只死虎,他带着一脸惶恐的表情对我父亲说,他入山打猎,只想猎到狼、狐、豺、狗,却不想误杀了万兽之王。他决不是存心打虎的。他不敢冒犯虎威,怕虎对他报仇,但是他又不能使枉死的虎复活,因此才把死虎带来献给“父母官”,以为可以减轻他的罪行。父亲给了猎人若干钱,便接受了这个礼物。死虎在衙门里躺了一天,才被剥了皮肢解了。后来父亲房内多了一张虎皮椅垫,而且常常有人到我们家里要虎骨粉去泡酒当药吃。
我们一家人带着虎的头骨回到成都。头骨放在桌上,有时我眼睛看花了,会看出一个活的虎头来。不过虎骨总是锁在柜子里,等着有人来要药时,父亲才叫人拿出它来磨粉。最后整个头都变成粉末四处散开了。
经过三十年的长岁月,人应该忘记了许多事情。但是到今天我还记得虎头骨的形状,和猎人说话时的惶恐表情。如果叫我把那个猎人的面容描写一下,我想用一句话:他好象做过了什么亵渎神明的事情似的。我还要补充说:他说话时不大敢看死虎,他的眼光偶尔挨到它,他就要变脸色。
死了以后,还能够使人害怕,使人尊敬,象虎这样的猛兽,的确是值得我们热爱的。
生活在奴才们中间,作奴才们的首领,我将引为生平的最大的耻辱,最大的悲哀。
我若为王
——[中国]聂绀弩
在电影刊物上看见一个影片的名字:《我若为王》。从这影片的名字,我想到和影片毫无关系的另外的事。我想,自己如果做了王,这世界会成为一种怎样的光景呢?这自然是一种完全可笑的幻想,我根本不想做王,也根本看不起王,王是什么东西呢?难道我脑中还有如此封建的残物么?而且真想做王的人,他将用他的手去打天下,决不会放在口里说的。但是假定又假定,我若为王,这世界会成为一种怎样的光景?
我若为王,自然我的妻就是王后了。我的妻的德性,我不怀疑,为王后只会有余的。但纵然没有任何德性,纵然不过是个娼妓,那时候,她也仍旧是王后。一个王后是如何地尊贵呀,会如何地被人们像捧着天上的星星一样捧来捧去呀,假如我能够想像,那一定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我若为王,我的儿子,假如我有儿子,就是太子或王子了。我并不以为我的儿子会是一无所知,一无所能的白痴;但纵然是一无所知一无所能的白痴,也仍旧是太子或王子。一个太子或王子是如何地尊贵呀,会如何地被人们像捧天上的星星一样地捧来捧去呀。假如我能够想像,倒是件不是没有趣味的事。
我若为王,我的女儿就是公主;我的亲眷都是皇亲国戚。无论他们怎样丑陋,怎样顽劣,怎样……也会被人们像捧天上的星星一样地捧来捧去,因为他们是贵人。
我若为王,我的姓名就会改作:“万岁”,我的每一句话都成为:“圣旨”。我的意欲,我的贪念,乃至每一个幻想,都可竭尽全体臣民的力量去实现,即使是无法实现的。我将没有任何过失,因为没有人敢说它是过失;我将没有任何罪行,因为没有人敢说它是罪行。没有人敢呵斥我,指摘我,除非把我从王位上赶下来。但是赶下来,就是我不为王了。我将看见所有的人们在我面前低头,鞠躬,匍匐,连同我的尊长,我的师友,和从前曾在我面前昂头阔步耀武扬威的人们。我将看不见一个人的脸,所看见的只是他们的头顶或帽盔。或者所能够看见的脸都是谄媚的,乞求的,快乐的时候不敢笑,不快乐的时候不敢不笑,悲戚的时间不敢哭,不悲戚的时候不敢不哭的脸。我将听不见人们的真正的声音,所能听见的都是低微的,柔婉的,畏葸和娇痴的,唱小旦的声音:“万岁,万岁!万万岁!”这是他们的全部语言:“有道明君!伟大的主上啊!”这就是那语言的全部内容。没有在我之上的人了,没有和我同等的人了,我甚至会感到单调,寂寞和孤独。
为什么人们要这样呢?为什么要捧我的妻,捧我的女儿和亲眷呢?因为我是王,是他们的主子,我将恍然大悟:我生活在这些奴才们中间,连我所谓的尊长和师友也无一不是奴才,而我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奴才的首领。
我是民国国民,民国国民的思想和生活习惯使我深深地憎恶一切奴才或奴才相,连同敬畏的尊长和师友们。请科学家们不要见笑,我以为世界之所以还大有待于改进者,全国为有这些奴才的缘故。生活在奴才们中间,作奴才们的首领,我将引为生平的最大的耻辱,最大的悲哀。我将变成一个暴君,或者反而正是明君:我将把我的臣民一齐杀死,连同尊长和师友,不准一个奴种留在人间。我将没有一个臣民,我将不再是奴才们的君主。
我若为王,将终于不能为王,却也真地为古今中外最大的王了。“万岁,万岁,万万岁!”我将和全世界的人们一同山呼。
不要被已经溶入历史文化的文章的外部格局所迷惑。如果被迷惑的话,就会形成一个令人讨厌的模式,而这个模式就会成为散文最终离开了社会、离开了好多读者的重要原因吧。
面对历史的困惑
——[中国]余秋雨
我对西安不熟悉。西安老是我过路的地方。来过一次,只上了大雁塔,再哪儿也没去。所以这次有机会到西安来,相会这么多的朋友,朋友也都是趁这个机会在这儿聚会见面,比如上海的朋友在上海也见不到,在这儿却见到了,觉得很开心;而话题呢,又都是与我们有关的评论美文、散文,见到的人又都是我们老是在文章里见到的人,所以有一种巨大的亲切感。我相信这几天一定过得很愉快。我读的杂志不多,但《美文》是一本见到就要翻的杂志。因为老在外面,很少回到我的通讯地点上海,所以也不是经常看。但是我觉得《美文》和我喜欢看的几本杂志,给我一种感觉,就是杂志就像人一样,有的人即使很遥远,或者和自己的性格脾气有差距,但是我很想和他亲近,很愿意和他讲话,尽管我还没有和他交朋友,比如《美文》我现在还没有稿投给它,这很遗憾啦!就像这样的朋友交往一模一样,杂志也是一样。有几个杂志是我喜欢的,《美文》是一个。它是那样地平静,那样地厚实。你不用担心它里面有一种非常难过的东西来冲撞你,我指的不是说有哪些文章在批评我,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有一种非常不愉快的情绪来冲撞你。有些杂志的确是这样的。有的杂志使我感觉我什么都可以接受,我们什么都可以穿越,但却像有些人那样,我们却很难与它交朋友。可以批评别人,也可以有很尖利的文章,但它总离不开自己的风范,离不开自己的高贵,离不开自己基本的人生尺度,它有一个基本的上限和基本的下限,然后决定它的人格。人是这样,杂志也是这样。《美文》给我一种感觉,就是你面对它犹如面对一个愉快而高贵的朋友。看到它很愉快。有的杂志也能读到一些很好的文章,但是当你读过两三篇实在不愉快的文章的时候,你就觉得很遗憾啦。这不愉快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里面出现了令人无法忍受的极左的气息,或者伤害人格的气息等等。
现在人们的文化程度高起来了,能够写文章的人是越来越多了,韩小惠说陕西遍地都是散文家,我想其他地方能写散文的人也比较多了,虽然没有陕西作者写得那么好,但也是很多了。那么这些能够写文章的人的生命信号,能够广为传播,而且是集约性的方式广为传播的,我看就是杂志。写的人很多,而且很多人还真写得不坏。我看到“文革”时两派武斗所写的传单都写得非常漂亮。我认为那就是很漂亮的散文,也不知哪位散文家在当时的武斗中做了宣言的起草者?也就是说很邪恶的情绪也可以用非常漂亮非常尖利的文字表达出来。所以,在这个时候,集约性文化传播的重镇或者发射点,应该说是杂志了。在这种情况下,毫无疑问,《美文》是一个令我们感到愉快、能让文化良知积极起来的、发射开来的、并且由于它不断这样地发射,于是有许许多多的读者,也抬起头来,等待着它的点播的这么一个杂志。这使我由衷地对五年生的《美文》表示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