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亿万年的潜伏与死灰,我何惧于亿万年的跋涉与劳动。我奔腾,我狂啸,迎着漫漫的尘沙,迎着浩浩的朔风,我已知我终于将接近彼岸。
时间的钱杖不复是它自己的所有物了。我折断它!我抓住时间的长发,向无限掷去。
然而,我的眼忽然展开了无边的惨景:到处是错乱的白骨,到处是横陈的血肉,远处弥漫着血红的火光,有轰隆的炮声在响、悲哭、哀号,苍白脸,泪的洪流……我迷惘了。
时间突然以老人的姿态出现。他仍按着钱的拐杖,徘徊于骷髅与血肉之间,自言自语的叹息着:
“英雄的梦,不是你们所应做的。便将白骨堆成了山,你又何能攫取天上的太阳?便将血肉填满了恨河,你又何能达到彼岸?安命所以立己,屈辱就是胜利,这就是你们应得的报酬。”
我是饮着母狼的血长成的野兽。闻着血的腥气,肉的腥气——我接受了一切伟大的牺牲者的教养。霉的气息,腐烂的气息,不复为我所有了!我撇掉它,我无动于这时间老人咒语!一年,二年,三年……便是十年,百年……我有亿万年的潜伏与死灭,我何惧于亿万的跋涉与劳动。我将这伟大的牺牲者的精神收贮在我行囊中,我准备在半途倒毙时传授给我们的来者。
我奔腾着……
乱石起飞了。旋风卷起了沙柱,直接到苍苍的天际,然后伞形的向下界扑来。我知道这风沙将压到我身上,卷去我一切!我奔腾着,从沙柱的脚跟疾驰而过。风沙掉在我背后了。
“站住,不能再前进了!而且,摸回你的老路去!”
是一群强盗拦住我的去路。
“世间如其有真的是非,世界也不会变成沙漠了。花香、鸟语、麦浪、熏风,绯色的和平的梦,镰刀与铁锤的铿锵声……这是你的迷惑。被蹂躏是你的义务,你得永远睡在黄土里,与黄土同腐……”
我撇掉他们!我无视他们,依然向前迈进!强盗们于是以钱杖打着地:“站住!要不,我将使你化为浓烟,或击烂你成为肉浆!”
便是化为浓烟与肉浆,我还得向前进!我掷出正义的行囊阻住他们的追路!惟不屈服者能屈服人!我何惧于时间所加于我的困难!我奔腾于荒荒的大漠之上。
我将以时间为马。继大漠而入险阻,涉大海而凌险浪,以亿万年的潜伏,求亿万年的生存,我将终于登了彼岸!花香、鸟语、麦浪、熏风、绯红色的和平的梦,镰刀与铁锤的铿镪之声……将终于成为我生命的光彩与韵律!
蜜蜂是在酿蜜,又是在酿造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人类酿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却又多么高尚啊!
荔枝蜜
——[中国]杨朔
花鸟草虫,凡是上得画的,那原物往往也叫人喜爱。蜜蜂是画家的爱物,我却总不大喜欢。说起来可笑。孩子时候,有一回上树掐海棠花,不想叫蜜蜂螫了一下,痛得我差点儿跌下来。大人告诉我说:蜜蜂轻易不螫人,准是误以为你要伤害它,才螫。一螫,它自己耗尽生命,也活不久了。我听了,觉得那蜜蜂可怜,原谅它了。可是从此以后,每逢看见蜜蜂,感情上疙疙瘩瘩的,总不怎么舒服。
今年四月,我到广东从化温泉小住了几天。四围是山,怀里抱着一潭春水,那又浓又翠的景色,简直是一幅青绿山水画。刚去的当晚,是个阴天,偶尔倚着楼窗一望:奇怪啊,怎么楼前凭空涌起那么多黑黝黝的小山,一重一重的,起伏不断。记得楼前是一片比较平坦的园林,不是山。这到底是什么幻景呢?赶到天明一看,忍不住笑了。原来是满野的荔枝树,一棵连一棵,每棵的叶子都密得不透缝,黑夜看去,可不就像小山似的。
荔枝也许是世上最鲜最美的水果。苏东坡写过这样的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可见荔枝的妙处。偏偏我来的不是时候,满树刚开着浅黄色的小花,并不出众。新发的嫩叶,颜色淡红,比花倒还中看些。从开花到果子成熟。大约得三个月,看来我是等不及在从化温泉吃鲜荔枝了。
吃鲜荔枝蜜,倒是时候。有人也许没听说这稀罕物儿吧?从化的荔枝树多得像汪洋大海,开花时节,满野嘤嘤嗡嗡,忙得那蜜蜂忘记早晚,有时趁着月色还采花酿蜜。荔枝蜜的特点是成色纯,养分大。住在温泉的人多半喜欢吃这种蜜,滋养精神。热心肠的同志为我也弄到两瓶。一开瓶子塞儿,就是那么一股甜香;调上半杯一喝,甜香里带着股清气,很有点鲜荔枝味儿。喝着这样的好蜜,你会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
我不觉动了情,想去看看自己一向不大喜欢的蜜蜂。
荔枝林深处,隐隐露出一角白屋,那是温泉公社的养蜂场,却起了个有趣的名儿,叫“蜜蜂大厦”。正当十分春色,花开得正闹。一走进“大厦”,只见成群结队的蜜蜂出出进进,飞去飞来,那沸沸扬扬的情景,会使你想:说不定蜜蜂也在赶着建设什么新生活呢。
养蜂员老梁领我走进“大厦”。叫他老梁,其实是个青年人,举动很精细。大概是老梁想叫我深入一下蜜蜂的生活,小小心心揭开一个木头蜂箱,箱里隔着一排板,每块板上满是蜜蜂,蠕蠕地爬着。蜂王是黑褐色的,身量特别细长,每只蜜蜂都愿意用采来的花精供养它。
老梁叹息似的轻轻说:“你瞧这群小东西,多听话。”
我就问道:“像这样一窝蜂,一年能割多少蜜?”
老梁说:“能割几十斤。蜜蜂这物件,最爱劳动。广东天气好,花又多,蜜蜂一年四季都不闲着。酿的蜜多,自己吃的可有限。每回割蜜,给它们留一点点糖,够它们吃的就行了。它们从来不争,也不计较什么,还是继续劳动、继续酿蜜,整日整月不辞辛苦……”
我又问道:“这样好蜜,不怕什么东西来糟害么?”
老梁说:“怎么不怕?你得提防虫子爬进来,还得提防大黄蜂。大黄蜂这贼最恶,常常落在蜜蜂窝洞口。专干坏事。”
我不觉笑道:“噢!自然界也有侵略者。该怎么对付大黄蜂呢?”
老梁说:“赶!赶不走就打死它。要让它待在那儿,会咬死蜜蜂的。”
我想起一个问题。就问。“可是呢,一只蜜蜂能活多久?”
老梁回答说:“蜂王可以活三年,一只工蜂最多能活六个月。”
我说:“原来寿命这样短。你不是总得往蜂房外边打扫死蜜蜂么?”
老梁摇一摇头说:“从来不用。蜜蜂是很懂事的,活到限数,自己就悄悄死在外边,再也不回来了。”
我的心不禁一颤:多可爱的小生灵啊,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极好的东西。蜜蜂是在酿蜜,又是在酿造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人类酿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却又多么高尚啊!
透过荔枝树林,我沉吟地望着远远的田野,那儿正有农民立在水田里,辛辛勤勤地分秧插秧。他们正用劳力建设自己的生活,实际也是在酿蜜——为自己,为别人,也为后世子孙酿造着生活的蜜。
这黑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
地球上的生灵中,惟有人会微笑,群体的微笑构筑和平,他人的微笑导致理解,自我的微笑则是心灵的净化剂。
从一个微笑开始
——[中国]刘心武
又是一年春柳绿。
春光烂漫,心里却丝丝忧郁绞缠,问依依垂柳,怎么办?
不要害怕开始,生活总把我们送到起点,勇敢些,请现出一个微笑。
一些固有的格局打破了,现出一些个陌生的局面,对面是何人?周遭何冷然?心慌慌,真想退回到从前,但是日历不能倒翻。当一个人在自己的屋里,无妨对镜沉思,从现出一个微笑开始,让自信、自爱、自持从外向内,在心头凝结为坦然。
是的,眼前将会有更多的变故,更多的失落,更多的背叛,也会有更多的疑惑,更多的烦恼,更多的辛酸,但是我们带着心中的微笑,穿过世事的云烟,就可以学着应变,努力耕耘,收获果实,并提升认知,强健心弦,迎向幸福的彼岸。
地球上的生灵中,惟有人会微笑,群体的微笑构筑和平,他人的微笑导致理解,自我的微笑则是心灵的净化剂。
忘记微笑是一种严重的生命疾患,一个不会微笑的人可能拥有名誉、地位和金钱,却一定不会有内心的宁静和真正的幸福,他的生命中必有隐蔽的遗憾。
我们往往因成功而狂喜不已,或往往因挫折而痛不欲生,当然,开怀大笑与嚎啕大哭都是生命的自然悸动,然而我们千万不要将微笑遗忘。
惟有微笑能使我们享受到生命底蕴的醇味,超越悲欢。
他人的微笑,真伪难辨,但即使虚伪的微笑,也不必怒目相视,仍可报之以一粲。
即使是阴冷的奸笑,也无妨还以笑颜,微笑战斗,强似哀兵必胜,那微笑是给予对手的饱含怜悯的批判。
微笑毋需学习,生而俱会,然而微笑的能力却有可能退化,倘若一个人完全丧失了微笑的心绪,那么,他应该像防癌一样,赶快采取措施,甚至对镜自视,把心底的温柔、顾眷、自惜、自信丝丝缕缕拣拾回来。
从一个最淡的微笑开始,重构自己灵魂的免疫系统,再次将胸臆拓宽。
微笑吧!在每一个清晨,向着天边第一缕阳光;在每一个春天,面对着地上第一针新草;在每一个起点,遥望着也许还看不到的地平线……
相信吧,从一个微笑开始,那就离成功很近,离幸福不远!
我快乐,我这样唱。我愁苦,我也这样唱。
唱一首简单的歌
——[台湾]罗兰
我好闷!我想唱个歌给你听听。
我要唱一首简单的歌、快乐的歌、自然的歌、天真的歌,像清溪的水或山上的泉;像一只麻雀随意地啁啾,或一只燕子无忧地呢喃。
哦!不,它应该什么也不像,它只是一首简单的歌。
我从前常常唱歌,但后来就很少唱。好像起先是我发现没有人要听我的歌,后来我就没有心情再去唱,到现在,我觉得好像自己早已哑了。
我从前一直很不喜欢那些只念书而不唱歌的人。他们那么郑重其事地、勇往直前地求学问,他们从来不觉得唱歌有什么意思,而我只是喜欢歌唱。我在不得已的时候才念书,而我一天到晚都在唱歌,所以我常常都很快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很少唱歌了。我想,那大概是因为我最想唱歌给他听的人,不喜欢听我唱;而且他笑我不会唱他所喜欢听的歌。我想,一定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没有心情唱歌的。
不唱歌,我的生活就只剩下了呆板冷硬的工作。我看了好几本书,每本书都充满着道貌岸然、自命不凡,打算一手遮天的这思想、那思想,这哲学、那哲学。每本书中都充满着看似意义严格,实际上是含混不清、毫无意义的抽象字句。那些写书的人把自己提出生活之外,提出常识之外,在那里说着一些他自己发明的话。因为他是疯子,所以他希望全世界的人都变成疯子;因为他是被亏待者,所以他希望全世界的人都感到自己被亏待;因为他狂妄,所以他希望全世界人都做他的臣民。他们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思想是全世界人们的先知——知道宇宙的奥秘,生死的真义。却没有一个人开颜笑笑,来唱一首歌;也没有一个人开颜笑笑,来画一幅画;更没有一个人颂赞他们所置身的这个大地与头上的天空。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他身边有一朵娇羞的小花,或一只活泼的小鸟。他们都拼命地把自己逼出这世界,都愚不可及地在那里问:“我们为什么生?”“我们从何来?”“我们往何处去?”他们相信“吃穿生育、勤劳奋斗都是荒谬”而又不肯自杀。只是瞪着痴愚的白眼,怀疑阳光和空气,割裂小鸟与花朵。他们有人说“这都是毫无意义的元素的组合”,有人说“这都是人类被欺骗的幻觉”,有人说要“反抗”,反抗生命,也反抗死亡,而他却从未逃出生命和死亡。
他们找出一些最冷僻的词句来试图解释或剖析这个世界,其实,他们不知道,假使世界无意义,那字句也就根本不会有意义。假使世界亟待解释,他的那些字句就更亟待解释。他们不想到自己是这宇宙中一个小小的微粒,微粒不可能控制宇宙或扭转宇宙。
我多希望那些人们把他们自命不凡的僵直的头颈转动一下,把他们高傲不屑的眼光低垂一下,醒悟到自己是活在这个地球上。我们由土地喂养,被大气包含,我们何不把分析解剖否定这世界的心情,用来爱和建设并肯定这世界!
我们生而为这世界的一个微粒,我们对这世界一切的反应皆是自然而且必然。我们由这片大地滋生,我们必然适合而且适应这片大地。个体的生命既由大地赋予,个体的死亡也只不过是归返本真。
人生是真实,邪说才是最荒谬!
所以,我要用这首简单的歌来赞颂我的世界。它是这样欢跃而又静默,这样丰富而又单纯,这样从不夸大,而却真正辽阔无边、亘古长存。
我快乐,我这样唱。
我愁苦,我也这样唱。
我爱这世界,但我不必反抗死亡。因我知道,我死后,我的世界还活着,我只是回到那滋生喂养我的可亲的泥土。
要谨防那些把世界切片,放在显微镜下,端给你看的人,要了解他们是何居心!
要了解,当他用郑重夸大而冷酷的办法,冰冻了你的爱心,吓退了你的胆气之后,他自己却正好可以跨大一步,去享受他脚下的世界——吃美味、饮佳酿、穿华服、享盛誉,并且恋爱,并且结婚,然后志得意满地庆贺自己因狂妄浮夸而将会史册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