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社会把女人作为理想来看待时,就明确了男人对女人的两种理解:一是神秘(恐惧),二是崇拜(寄托理想)。对女人的神秘感可以追溯到原始时期,其形式可以归于对流血的恐惧。英国学者弗雷泽在《金枝》中就记述了世界各地原始的部落民族对少女月经和妇女产后流血的禁忌和恐怖,有的男人甚至因为触犯了这样的禁忌而恐惧至死。《灰姑娘》故事中依然存留着这样的母题,只是形式有了置换变形。继母的两个女儿以“削足适履”的同样方式想做王子的妻子,但是血从水晶鞋中流出来。树上的两只鸽子唱道:鞋子里有血。于是,假新娘被识破。当灰姑娘终于穿上了水晶鞋,还是鸽子向人们报喜:鞋子里没有血!这里,血成为不祥之兆,象征女人为不祥之物。据弗雷泽在《金枝》中记述,一些部落民族把妇女生产看做是天大的灾难。这种神秘感反映在文学中就化作女人特征的意象——血。
原始时代对女人更多的是生殖崇拜,是母系社会的遗留。一个有力的例证是,从欧洲西部至俄罗斯大地出土的“史前维纳斯”小雕像,她们多数没有脸部,而特别夸张乳、腹和臀部等与生殖有关的部位。这样的艺术品在我国也有发现,虽然时间上晚于欧洲,但作用和意义应该是完全一样的。这种对生殖的崇拜表明,人们已清楚地意识到女人直接关系到部落的兴衰。这种意识逐步演进为女人与生活幸福相关的观念。例如,在地中海沿岸的神话中,许多民族的青春女神都主宰着大地的丰饶或萧疏:埃及的伊西斯,巴比伦的塔穆萨,希腊的珀耳塞福涅和北欧的伊童等。在德国、苏格兰、波兰、瑞典等国家的许多地区,都将信奉的谷精看作女人——“五谷妈妈”或“五谷闺女”。美洲的秘鲁人、印第安人,东印度群岛的马来人、达雅克人、印度尼西亚人、缅甸人等等也信奉着自己的“五谷妈妈”。这样的观念将女人视为理想和幸福的寄托。当美神踏着海浪翩然降临,人类迈进文明的门槛,人们对女性的崇拜具有了审美意义时,男女的爱情情感也与之伴随而至。在有了崇拜的多层历史铺垫之后,爱情中的女性崇拜便升华为理想与幸福的精神寄托。“灰姑娘”正是王子的理想与幸福,尽管她被阻挡在贫穷肮脏之中,可我们看到王子没有因之而错过她,或说是放弃理想。
西方民间文学中的三种女人
如上所述,女人既为男性社会的理想,又让男人恐惧。于是,文学意象中就出现了不同的女人,以体现男性社会对女人的理解。灰姑娘模式中也包含了这一内容。在灰姑娘故事中,有三种女人:1.完美的女人——灰姑娘,她的特征是美丽善良而又贫苦无依,饱受虐待却得到小动物(神力)的帮助。她期待骑士(英雄)给她带来幸福。她是男主人公的理想,所以必然完美无缺;2.丑恶的女人——灰姑娘的两个异母姐妹,她们几乎毁灭男主人公的理想,是体现男人对女人恐惧的意象;3.具有权威的势力——灰姑娘的继母,这种形象几乎是无性别的,她有权主宰“灰姑娘”的命运,代表恶势力。
中国民间传说中的“七仙女”模式
“七仙女”的故事在我国可以说家喻户晓。著名艺术家严凤英主演的黄梅戏《天仙配》,通过银幕使这个古老的传说在现代社会更加深入人心。仙女下凡成全贫苦农夫的幸福生活,这样的母题在我国民间故事和传说中非常普遍,形成一种爱情模式,或可称为“七仙女”模式,即“仙女下凡”的模式。这种故事的来源可以追溯到魏晋南北朝,是随着大量民间神异故事出现的。《玄中记·毛衣女》中的鸟形仙女和《搜神后记·白水素女》中的螺中仙女给农夫带来家庭温暖,是这种爱情模式的早期故事。
“昔豫章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人,皆衣毛衣,不知是鸟,匍匐往,先得其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诸鸟。诸鸟各去就毛衣,衣之飞去。一鸟独不得去,男子取以为妇。生三女。其母后使女问父,知衣在积稻下,得之,衣而飞去。后以衣迎三女,三女儿得衣,亦飞去。”(《玄中记·毛衣女》)
《白水素女》讲述一个无父无母,无力娶妻,且“躬耕力作,不舍昼夜”的青年,得到一个大螺。后来每天回家都有热饭热汤。青年疑惑,问邻居,邻居笑说:你已经娶了妻子,还问什么?于是,有一天他故意提前回家,看到一位姑娘从螺中出来,说她是天帝派来照顾青年的。由于被看见,所以只得离去,留下螺壳盛谷米,可以取之不竭。青年从此生活无忧,得以娶妻。
这类故事的发展非常丰富,情节日益曲折,并扩展到许多少数民族的文学中。到宋元时期,民间流传所谓“四大传说”,即:《牛郎织女》、《孟姜女》、《梁山伯与祝英台》和《白蛇传》。这其中就有两种传说是“仙女下凡”的模式:《牛郎织女》和《白蛇传》。《牛郎织女》的传说非常古老,可能起源于古人对天象的观察,最初是一种神话。有关文字的记载可以追溯至《诗经》。牛郎、织女本是位于银河两岸的两个星座,在自然神话人文化的过程中,逐渐被人化,还被赋予了夫妻关系,进而敷衍出民间的故事。这应该说是“仙女下凡”爱情模式的原型。随着社会的发展,故事的情节逐渐丰富,约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传说基本成形,故事与我们现在看到的差不多。《白蛇传》的故事或可追溯到宋代蛇精食人的怪异传闻,但它终于演变为美好的爱情故事,在流传中纳入了“仙女下凡”的模式中。类似的爱情故事还有《天鹅处女》《田螺娘》《画中人》《海龙王满足愿望》等等,应该说是非常丰富的。
“七仙女”类型故事中农夫的原型意义
在这类故事中,男主人公多是勤劳而贫苦的农夫。这是此类爱情模式的母题人物,有着两重意义:第一,是表现中国农业社会性质的意象;第二,是体现中国民族情感和审美理想的意象。
作为古老的农业社会,农夫作为文学中的主要人物形象可以说是中国文学的一大传统。这样的母题人物原型,可以追溯到中国上古神话。《山海经·海内经》中,鲧、禹数辈治水并“卒布土以定九州”,很明显表现的是农业社会的基本问题:水利和土地。治水、布土的英雄也就是农业的英雄。《山海经》中记载的“夸父逐日”和《淮南子》中记载的“后羿射日”神话,都讲人与炎热干旱的对抗,也表现的是农业社会的重要问题。“三皇五帝”传说中的“三皇”之一炎帝神农氏(地皇),即农业的大神,他“牛首人身”,教天下播种五谷,并遍尝百草,同时他还是火神、灶神,教民生计而得到人民的爱戴。农业神明(英雄)成为中国古代社会的一种崇拜,在族群心理传承过程中逐渐演化为文学中的农夫意象。
董永、牛郎都不是农神或英雄,是贫苦农夫而非农业英雄,这种人物置换变形的演化过程体现了我们的民族情感和审美理想。中国文学史和西方文学史在文类发展中有很多类同的地方,但是在史诗这一体裁上却不同。中国的史诗从篇幅到内容都与西方差别极大。如果说西方的史诗(从《荷马史诗》到《贝奥武甫》、《罗兰之歌》、《熙德之歌》等等中世纪的英雄史诗)表现的是英雄主义精神,那么,中国的史诗主要表现农业国的安邦定国。《诗经》的《大雅》中有五篇可称为史诗的诗章:《生民》、《公刘》、《绵》、《皇矣》、《大明》,记述了周王朝建国的历史。史诗中多有与农业相关的记述。《生民》中,周始祖后稷在传说中是“教民稼穑”的农神,他被弃而不死,长大后天生会种庄稼。《公刘》叙述周远祖公刘率部迁徙,在豳地开荒辟土,建屋定居。《绵》叙述周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从豳到岐的迁徙,从陶穴而居写到经营田亩,建立庙社,最后打败敌人。《公刘》和《绵》中还有很多群众劳动、活动的描述,与领袖的活动一致和谐,融为一体。这些内容和西方史诗很不相同,不是突出个人的英雄气概,而是表现民族的生活。被人民爱戴的领袖,不是阿喀琉斯、罗兰、熙德式的气宇轩昂,而是宽厚仁慈的,如《公刘》中多处以感叹句起的“笃公刘!”,表现了我们民族后世一直尊崇的“上善如水”,“惟德是辅”的风范和与民同乐的思想。显然,我国的史诗不仅表现了典型的农业社会生活,而且,民众已经有了相当的地位。所以,到了儒家思想时代,更有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哲学思想。在这样的文化史发展中,农神逐渐演变为普通的农夫,成为我国民间故事的普遍意象,就是自然而然的了。民间故事表现的是人民的理想和愿望,将美丽的幻想编织进故事总是集体创作的核心内容,在一个生产力落后的农业社会,贫苦农夫的幸福企望应该说就是社会的集体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