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画的时空性质上,苏轼、莱辛的看法迥然有别。在莱辛看来,客观对象的时空性质是界限分明的,他指出,“同时并列的模仿符号也只能表现同时并列的对象或同一对象中同时并列的不同部分,这类对象叫做物体”,这是绘画空间特有的对象。而“先后承续的模仿符号也只能表现先后承续的对象或是同一对象的先后承续的不同部分,这类对象一般就是动作(或情节)”,这是诗歌时间所特有的对象。他又说,“把在时间上必然有距离的两点纳入同一幅画里……就是画家对诗人领域的侵犯,是好的审美趣味所不能赞许的”,而这在中国画家那里却是司空见惯的,况且也是为我们高雅的审美趣味所特别赞许的。中国山水画本质上的超时间性,中国山水诗实质上的注重空间性,当然与莱辛的审美理想截然不同,这里仅就有关中西绘画瞬间的艺术构成作一点说明。莱辛曾说过,“绘画在它的并列的布局里,只能运用动作中某一顷刻,所以它应该选择孕育最丰富的那一顷刻,从这一顷刻可以最好地理解到后一顷刻和前一顷刻”,这就是说,绘画只能表现动作的一个瞬间(上文已经提及)。西洋传统绘画是一种故事画,所以我们对一幅故事画的理解虽然要取决于这一瞬间捕捉得是否恰到好处,但主要还要依赖于我们要对那个故事本身有所了解,也正由于这一点,莱辛才能提出诗画界限说,强调绘画表现空间中的一瞬间,诗歌表现时间中的一段过程,二者各司其职,互不干扰,否则就是“好的审美趣味所不能赞许的”。虽然中国的山水画也只能在一个瞬间上捕捉山水云雾的变幻,然而,与西方绘画采用的焦点透视相比,这个瞬间性实在是不突出的。中国山水画采用散点透视,致使其打破了时间的约束,将目光流转于不同空间的时间过程放在一块画幅上展现出来,这特别是在长轴或宽幅的山水画中尤为明显。由于超过了正常的视野,我们理解一幅画则只能在一段时间的过程中得到诠释,而读诗时,诗中形象亦是在一个时间的过程中依次显示出来的,这或许又是苏轼提出“诗画本一律”说的一种艺术实践基础。
综上所述,我们从四个方面比较分析了苏轼“诗画同律”说与莱辛“诗画异质”说产生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及其所蕴含的中西民族的审美心理差异。这两种诗画观的提出固然不能脱离各自的艺术实践和理论源流,不过,一经他们提出,必定又会对中国和西方艺术创作和艺术欣赏产生很大的制约作用。然而,正如东西方文化交流的潮流不可阻挡一样,中西两种传统的诗画现在艺术实践的基础上也会不断地互相借鉴,求得“共识”。这里我们通过比较,至少可以让我们摆脱习惯的思维定式,更好地认识自己的传统,通过纵向继承与横向借鉴,以此来促进我们的文化建设。
玛佐夫诗歌小说的民族文化精神
依玛佐夫的诗歌小说蕴含了独特的东干民族精神
依玛佐夫是吉尔吉斯斯坦东干族语言文学家。东干族是一百多年前移民前苏联中亚地区的我国西北回族。中亚地区包括今天独联体(前苏联)的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五个国家所在的地区,这些地区居住的全都是穆斯林。东干族过境后,就居住在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成为原苏联的一个少数民族。
2004年,林涛教授直译了依玛佐夫的诗歌和小说(《中亚回族诗歌小说选译》),将这种操着浓重陕甘口音的异国文学作品呈献给中国读者,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离去民族的精神风貌。
《中亚回族诗歌小说选译》中的作品均篇幅短小,表现出东干民族的生活情趣,蕴含着东干民族独有的文化精神。东干族信仰伊斯兰教,在他们的生活中首先渗透着伊斯兰文化精神。过境后,他们生活在以游牧民族(吉尔吉斯人、哈萨克人、乌兹别克人、维吾尔人等)为主的中亚地区,因而他们的生活同时受到了游牧文化的影响。东干人从小接受俄语和东干语两种语言的教育,自然也就接受了俄罗斯文化的熏陶,而追根溯源,东干族是过境的中国回族,所以,在他们的生活中至今保留着中国陕甘地区的习俗文化。总之,东干民族的文化呈现着多元性、多种文化相融合的特征。东干文学充分反映了这种多元融合的文化精神,《中亚回族诗歌小说选译》正是其中一例。
依玛佐夫文学创作的伊斯兰文化和游牧文化影响
中亚地区属于伊斯兰文化圈。公元704年,阿拉伯帝国伍麦叶王朝的哈里发派军队大规模征伐中亚,11年后,穆斯林军队控制了相当部分的中亚地区,并强制中亚人民皈依伊斯兰教。(公元6世纪到7世纪,中亚地区处于波斯文化和中国文化交汇接触地带,在阿拉伯人入侵之前,信仰以佛教为主,祆教、摩尼教和萨满教次之。)伍麦叶王朝被推翻后,中亚地方王朝兴起,促进了伊斯兰教向中亚地区的纵深传播。公元11世纪中期,信仰伊斯兰教的中亚游牧民族(突厥部落)在塞尔柱人的带领下,攻击了当时的伊斯兰文化中心巴格达,征服了西亚,建立了一个统一的伊斯兰强国,即塞尔柱王朝。13世纪初,成吉思汗西征,在几年里很快占领了伊朗、中亚和俄罗斯南部地区,使伊斯兰教的势力受挫。后来,蒙古的统治者采取宗教宽容政策,不仅使伊斯兰教重新得到发展,而且使不少蒙古人皈依了伊斯兰教。于是,伊斯兰教在中亚的纵深地区得到进一步发展并本土化。
16世纪初期,统一的俄罗斯国家形成。穆斯林的问题随之成为沙俄国内政治中的一个大问题。历代沙皇采取高压政策,企图强制这些异教徒改信东正教,但都没有成功。叶卡捷琳娜二世时期,对伊斯兰教实行了宽容和笼络的政策,而且立法保护伊斯兰教,使俄罗斯帝国内千百万穆斯林归顺了沙皇,伊斯兰教于是顺理成章地成为俄罗斯帝国的合法宗教。
文化研究证明,伊斯兰教“是从游牧部落原始宗教中诞生出来的”,而且“游牧文化价值和思想方式对穆罕默德传教活动有很深的影响。……游牧部落的神圣社会为他提供了伊斯兰教的大部分道德标准”。很显然,伊斯兰教和游牧文化有着血缘关系,其文化精神应该有着相通之处。如果挖掘这种相通,可以从对自然界的崇拜入手。必须说明的是,伊斯兰教形成并完善以后,拒绝具象崇拜,所以在伊斯兰教艺术中,看不到人和物的形象,只有抽象的图案。但是,在伊斯兰教产生的阿拉伯地区,长期以来流传着拜物的习俗,包括精灵崇拜、星宿崇拜和偶像崇拜等,这一点和游牧民族的图腾崇拜有相通之处。在《古兰经》里,还保留着这种文化内容。譬如《古兰经》就这样教诲人们:“你们绝不要放弃你们的众神明,你们绝不要放弃旺德、素瓦尔、叶巫斯、叶欧格、耐斯尔。”这几个名字中有一个表示男神,一个表示女神,其余三个表示狮子、马和鹰。公元6世纪,以麦加为中心出现了超越部落神的地方神,其中拉特、欧萨、默那三位女神被称为“安拉的女儿”,她们的偶像最受崇拜。至今在麦加和麦地那之间的古戴德地方还留有祭祀命运女神默那的圣坛。《古兰经》也记载说:“你们告诉我吧!拉特和欧萨,以及排行第三,也是最次的默那,怎么是安拉的女儿呢?”所以,伊斯兰教前阿拉伯地区的这种习俗文化也应该包括在整体的伊斯兰文化之中。
中亚游牧文化中一直有着动物崇拜传统,是中亚游牧文化中的图腾文化遗留。表现了中亚各民族对民族渊源和民族传统的解释。例如,吉尔吉斯作家艾特玛托夫在《白轮船》《花狗崖》等小说中都特意讲述了民族文化中的神话传说,这些神话传说中的动物都是民族崇拜的神,具有图腾意义。在《白轮船》中,作者讲述了一个长角鹿母的传说。据说,长角鹿母是吉尔吉斯人的一支——布古族的生命之母,她用自己的乳汁哺育了这个濒临灭绝种族的两个孩子,使得他们得以延续下来。在《花狗崖》中,作者讲述了“鱼女的故事”和“野鸭造陆地”的故事。据说,鱼女是尼福赫族的祖先,她与人结合生下儿子,后来得以繁衍后代。野鸭鲁弗尔的故事讲述它啄下自己的羽毛,筑成一个漂浮在水上的窝,拯救了洪水中的人们,成为部落的祖先和神。
早期伊斯兰文化地区视自然物为神明,包括动物、植物和日月星辰,中亚游牧部落以动物为祖先和图腾神,流传着众多的族源传说。这两种文化融合在中亚地区,应该说影响到东干民族的文学创作。依玛佐夫的文学世界是欣欣向荣的自然世界,很多作品的主角都是自然物,作者以植物、动物和日月风云寄寓自己的理想和人生感悟,将人生、自我和爱融合在自然万物和自然规律之中,正符合上述伊斯兰文化和游牧文化的特征,也是依玛佐夫诗歌小说的最重要的特色之一。
依玛佐夫寄情自然的描写首先表现了东干人的生活情趣。诗歌《天上的星》述说了作者从小喜欢数天上的星星,看到流星滑落,就想用手去接,可总没接住,直到今天。作者想象星星和月儿在天上说话,流星也划入蓝天里。诗歌《夏天》记述了夏天的一场暴雨:黑云倏忽而至,接着就是一场暴雨。在电闪雷鸣之中,大地和自然万物畅快地接受着大雨的洗刷:“白雨当卧儿倒脱哩,雨水起泡。树枝草苗笑脱哩,雨地呢洗澡儿。渠呢洪水淌脱哩,电闪,雷响。”雨过天晴,自然“活物儿”情趣盎然:蚂蚱儿、黑雀儿……藏掉的飞鸟儿“可打窝窝儿呢出来哩”,天地都“晴亮”了。诗歌《白云》记述作者小时候坐在窗前看云的心情:天上的白云跑来了,像老鼠,又像猫,也像老虎;像山羊,又像绵羊;一时风起云卷,白云又像一匹白马腾空而起,长鬃飘舞,马上骑着一个小伙子……此时,作者从联想到想象,心潮激荡。然而,转瞬云过天蓝,只留给诗人无限的怅惘。诗歌《海蒳》描写院子里盛开的凤仙花。早上,花瓣儿上结着霜露,一个小丫头对着花儿又唱又哄,她以为海蒳哭了,霜露是它的泪水。诗歌《老哇(鸹)》写一只乌鸦找食吃。核桃熟了,大风一刮,滚落得满地核桃,乌鸦用嘴叼,叨不开,就把核桃往石头上摔,一摔,核桃滚丢了,它就满地找,找着,再摔,终于一下子摔开了,乌鸦冲到裂开的核桃跟前,把它吃得干干净净,那就是乌鸦的一顿饭。
在这些诗中,虽也有人物的身影,但诗歌的主角是星空云雨、自然万物,它们身上似乎有着灵性:天上的星星“眼睛儿挤上肯惹我”;天上的白云“跑的来”,“一时它可变卦哩”;下雨前,黑云“猛猛地起来哩”;院子里海蒳“开的繁”,海蒳上面有传粉的蝶儿“飞的乱”;老核桃树“又奘,又高”,“眼旮旯儿呢都是笑”。读者通过自然物的喜怒哀乐体察到作者的感情意趣,在作者笔下,自然万物既有着灵性,也有着情感,既是包围着人们的生活环境,也是生活本身。
在这些动、植物身上,也蕴含着生活的寓意。诗歌《燕唧儿》写一对燕子辛辛苦苦地在房檐下做了窝,并孵出了一窝小燕雏儿,燕子父母不辞辛劳,为儿女们觅食、喂养。可是好景不长,一只黑心的猫捣毁了它们的家,吞吃了小燕子。这对燕子飞到更高的房梁上,重新开始辛辛苦苦地做窝。诗中燕子的生活正是现实生活的写照,不仅表现了生活的艰辛,燕子的坚韧意志,体现了自然界的生存法则,优胜劣汰。这样的诗歌给人生活的启示,可以使人们更深入地认识生活的本质。
作者热爱自然,对自然界有着细致的观察,更有着对自然界的敬畏之情。在他摹写自然物的小说中,表现出一种神秘思想。小说《鸭子嘴》写两个孩子暑假里喜欢在渠里抓鱼,抓到鱼就烧着吃,身上湿了就趴在坡上晒太阳。一次,一个孩子偶然发现老鸭子带着游水的小鸭子们好像少了一只,就和另一个孩子争执起来,不知小鸭子为什么不见了。这样的事儿不断发生,终于有一天孩子们弄清楚了,是水里一种叫“鸭子嘴”的鱼吃了小鸭子。他们手疾眼快地抓住了那条嘴上还沾着鸭雏儿绒毛的罪魁祸首,可是一不留神,溜滑的“鸭子嘴”挣脱溜入水中,两个孩子急忙去抓,直到把不大的一个浅水潭搅成了泥糊糊,那只鸭子嘴却好像入地了一般全无踪影。以后,鸭子再不敢去那个地方游水,两个孩子心里也留下了一个解不开的谜。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在日常最平常的事情中,潜伏着自然界神秘的不可知的干预,对这种神秘的力量,人力是不可及的,我们或许能认识到它,但不能左右它。
小说《活到老,经不了》讲述了一个猎人的故事。叶塞儿的达达(父亲)是打猎的行家,见多识广,也总能回答儿子刨根问底的问题。一天达达出去打猎,抓回来一个小狼娃子,叶塞儿喜欢地问这问那,又问怎么养活它呢?达达说,狗吃啥,它就吃啥。可是狼娃子不好好吃食,骨头还挖刨一下子,食碗只闻一闻。过了些日子,狼娃子越来越瘦,叶塞儿的问题也越来越多,弄得达达很不耐烦,以致生了气。后来,小狼死了,叶塞儿伤心地哭了,问:“狼娃子咋会死掉哩啥?”达达只好回答,它想死,怎么了,看你问的。可是达达心里也在疑惑,于是他用刀解剖了小狼,看到它的胃已经萎缩至溃烂了,心里好像明白了,就对儿子说:“造下吃肉的,甚没见肉,把它犒死哩。”其实对这事老猎人自己也吃不准,所以他埋小狼的时候一直在嘀咕:“活到老,经不了。”这虽然只是一只小狼的故事,却蕴含着作者对大自然的理解。自然有自然的规律,我们或许能了解,或许不能,我们倾毕生之力,能学习到有限的知识,但不能真正认识自然万物的规律。因为自然界是一个和谐的整体,宇宙万物无论大小都有着和整体共生共存的独特方式,似乎在冥冥中有一种神力,将这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人怎能达到神力的高度,认识所有事物呢?就算活到老,谁又能经历自然界的所有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