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国璋一到公府,有几件事赢得人心。
欢迎团通知,府中旧有人员于2日上午循例谒见大总统。冯国璋得知后,立刻发出口谕:“现在国务纷繁,诸事待理,府中旧顾问、咨议、差遣人等均照常尽职,免予晋见,以后尽数熟悉。”
此外,欢迎团还拟定,3日下午举行文艺联欢会,3日晚在公府大礼堂举行盛大欢迎会,冯国璋得知后,明令宣布撤销,以资节俭。
还有一件事令人称道。按照常例,新总统一到,要来个“大换班”,全部换成自己的心腹。冯国璋没有这样做,除辑瑞室(监印处)、电务处个别人和府秘书略有裁汰外,其余照常供职。裁去的多系老弱病残,丧失工作能力的人。即使对这些人也分别做了妥善处理,有的安排适当差事,有的遣资送回故里。这一来,使大多数人感激涕零。
对总统府的机构,冯国璋大多原封未动。仍设一厅六处,张一麟任秘书处秘书长。从南京带来的属员,只有少数安排了正、副处长职务,其他人,通文墨者由府内聘为秘书、咨议,长武备者派为军事幕僚处人员或卫侍武官。
来京后第二天,冯国璋开始办公,批阅文件。8月2日下午,冯国璋分别回访了三个北洋派元老:段祺瑞、徐世昌和王士珍。
他先回访段褀瑞。冯国璋感慨地说:“芝泉哪,好兄弟,咱们相交三十多年,大半辈子啦!既有同窗之谊,又有结拜之交。早年咱们曾‘易子而教’,你的长子住到我家,我的长子住到你家,两家往来甚密,亲如手足。后来,有人说,咱们的深情厚谊是因为两件事发生了裂痕。一次是在保定督办军官学堂,一次是总理湖北军务,都是你接替了我的职务。其实,这算什么呢?我早忘了,你恐怕也早忘了。现在,咱们该为中国做点事情了,新的府院之争不能再有,也不该再有了。咱们不要分什么总统、总理,应该是同窗兄弟!”
段祺瑞也诚心实意地说:“四哥说得完全对,完全对!今后有事要商量着办,不要大动肝火。我们都是六十岁的人了,大半截入土了,还有什么争头?我这人脾气不好,说话办事太直,四哥勤敲打着我点儿。”
冯国璋真诚地说:“对,对,我也不好,你多给我提个醒儿。”
虽然他们口头上说得这么热乎,这么动情,可在内心都画着问号。因为他们早在小站练兵时期,就在袁世凯手下争权斗宠,面和心不和。袁世凯死后,又因争当北洋派领袖而互不相让,明争暗斗。段祺瑞早盘算着挖冯国璋的墙脚,把亲信段芝贵内定为江苏督军,给冯国璋身上打进一个楔子。现在,他正寻找合适的机会,向冯国璋张口。冯国璋也正在盘算一个“近固”大本营的计划。他也思索许久,不好开口,正在寻找合适机会。他怕夜长梦多,终于说:“芝泉,我想让李纯继任我江苏的空缺,让12师师长陈光远代李纯当江西督军。这两个人都是咱北洋派的老将,平常跟咱们关系不错,人也靠得住。你看如何?”
嗬,好你个冯国璋,你真狡猾啊!你说这么热闹,原来是为了这一手?段祺瑞本想发脾气,但他马上警告自己:不行,不行,刚共事就把关系搞僵,实在不上算。好吧,看我给你来个出手儿的,让你知道知道我段祺瑞的厉害!
冯国璋坐在段祺瑞的侧面,段祺瑞怕把自己的不满暴露给对方,偏着脸,低着头,不与冯国璋对视。冯国璋看到他的脸一下子涨得像猪肝,太阳穴上的额动脉,像有一条急于钻出的蛆虫,一鼓一跳的,吓了一跳。不过,这种表情很快过去了,段祺瑞的脸色渐渐恢复了常态。
段祺瑞坦诚地说:“好吧,就依你。秀山、光远人都不错,又是咱们的旧部,我同意。”
冯国璋感到意外,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又高兴,又侥幸。可他脸上的笑纹还没展开,段祺瑞又说:“我也有个想法,想让傅良佐当湖南督军,让吴光新当长江上游警务司令兼四川查办使。这两个人都是北洋派出身,人很不错……”
冯国璋内心翻腾,心想:段祺瑞呀段祺瑞,你小子真毒啊!你见我提了两个心腹,你赶紧提两个爪牙作为交换条件。你是想让吴光新在长江,让傅良佐在湖南对抗我,给我的根据地打两个楔子。可是,我只能接受,不能反驳。他偷眼一看段祺瑞,见他正在那里隐隐奸笑。冯国璋便坦然笑道:“哈哈哈,芝泉,依你,这件事就这样定了。”
两个人迸发了一阵大笑。
冯国璋说:“芝泉,你看这有多好,咱们一商量就成了。”
段祺瑞说:“就是就是,以后就这样办。”
冯国璋从段宅出来,又去找徐世昌。徐世昌是北洋派中最狡猾、最奸诈的“黄油球”。他想当总理,没有当成;想做总统,没有做上。正在顾影自怜,忽报冯国璋来访,忙摆出一副清高、超然和矜持的姿态。冯国璋对徐世昌素无好感,但始终保持着外热内冷、形尊实卑的态度。所以,两个人的会见是低格调,过场式的,谁也不说心里话,谁也不涉及实质问题,只说了一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话就草草收场了。
冯国璋最后来到王宅。气氛跟上两处都不一样,像到了家一样。
张勋复辟政令期间,王士珍正当京津地区警备司令,他曾向黎总统保证:誓死保卫京师,保卫总统。可张勋的辫子军进城,是他下令开的城门;张勋进京,是他亲自到车站接来的;张勋派人逼黎元洪交权,其中就有他;张勋到故宫扶小皇上登基复位,他也换上朝冠朝服去叩头下跪。张勋一垮台,他成了全国闻名的“讨逆”人物。他自己觉得颜面无光,天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他几次打报告给段祺瑞和冯国璋,要求“开缺回籍”。可是,段祺瑞不放他,冯国璋也舍不了他。这是为什么?因为,他在北洋派中是天字第一号“大好人”,素有“忠厚长者”的美称。他无党无派,清心寡欲,不管谁当总统或总理,都俯首帖耳,唯命是从。他对政治纷争不涉足,不介入,不添油,不拨灯。所以,冯、段二人都把他当成一宝,企图拉向自己的势力圈,以笼络更多的人。王士珍一见冯国璋,捂着脸,咧着大嘴哭起来:“华甫兄啊,你成全我吧,让我回家吧,我见不得人啦……”
他这一哭,冯国璋倒很开心。天下的主子都是一样,奴才的骨头越软,越依赖主子,主子的地位越高,心里越高兴。冯国璋笑着说:“哎,聘卿老弟,你这是说哪儿的话?咱们相交几十年,我舍得让你走吗?你知道吗,你在这复辟中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王士珍说:“华甫兄,你别取笑我了,我功在哪里?”
冯国璋说:“你想想,你如在北京一打仗,势必要投鼠忌器,天坛、故宫那些国宝要毁坏一空,那损失可就大了。不仅现在有人骂娘,以后子孙后代都要骂娘的。这还不是大功一件?”
嘿,这种理论真新鲜,王士珍是第一次听到。他不知是真的,还是冯国璋哄他。王士珍说:“华甫兄,你还是放我走吧,这官面上的事,我实在不愿意混了。”
冯国璋笑道:“那可不行!哦,别人当总统你可以捧场,到我这儿你想甩了我?咱俩是一个绳上的蚂蚱,飞不了你也蹦不了我。咱们一块儿搭几年伙,以后一块告老还乡,好不好?”
王士珍勉强地问:“你要我干什么?”
冯国璋问:“你想干什么?”
王士珍说:“要让我干,就来个省心省力的差事儿。”
冯国璋一拍巴掌,说:“好,一言为定。就让你出任陆军总长——你的老本行吧。”
王士珍无可奈何地说:“唉,华甫兄,你让我说啥好呢?”
冯国璋笑道:“哈哈哈,只要你答应,说什么都可以。聘卿老弟,还不吩咐下人做饭吗?我这肚子造反了。”
一天,冯国璋坐在总统府办公室批阅文件。忽然,一份“新内阁名单”映入他的眼帘:外交总长汪大燮,内务总长汤化龙,财政总长梁启超,司法总长林长民,教育总长范源濂,交通总长曹汝霖,海军总长刘冠雄,农商总长张国淦,陆军总长段祺瑞(兼)……
冯国璋“啪”地一拍桌子,骂了一句“浑蛋”,就再也读不下去了。他摘掉老花镜,揉着干涩的眼睛站起来,在室内不停地徘徊。他自言自语地说:“真狠毒,又让他得了一分!”
原来,这个名单清一色都是段祺瑞的心腹,赤裸裸连一点伪装都不要,光研究系就占了五席,控制着外交、内务、财政、司法、教育等主要领域。两个首领,梁启超和汤化龙都成了内阁成员。研究系这些年上蹿下跳,死死抱着老段的大腿不放,总算达到把国民党挤下去、自己爬上台的目的,形成了研究系在政治舞台上的繁荣时期。
冯国璋越想越气,越走越快。忽然,他停在桌前,握紧的拳头猛地在桌上一擂,震得笔墨纸砚都跳起来。在外间当值的秘书赶紧跑进来,问:“大总统有什么吩咐?”冯国璋呆怔怔地看着秘书,漫不经心地说:“嗯?什么?哦,没事儿,你把秘书长和军事处长找来。”秘书刚答应着要走,他又说:“算了,你去办公吧。”
他来回踱步,边走边想:刚上任就把关系弄僵,就撕破脸儿,以后的事就不好办了。现在木已成舟,别说改不了,就是能改,要得罪多少人,消耗多大精力啊?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是从长计议,忍了吧。
他坐下来看文件,怎么也看不下去。
横亘在冯、段之间有三座大山:西南问题、国会问题和对德宣战问题。这三件事逼着他们亮相、表态、决斗,逼着他们一步步走向分化。
8月上旬的一天,秘书长张一麟拿着两份文件来找总统签署。张一麟是袁世凯的心腹重臣,后因不热心帝制而被袁冷落。他跟冯国璋关系很好,在袁世凯背着冯国璋大搞帝制活动时,南京的消息十分闭塞,冯国璋惶惶不可终日,是张一麟暗中透消息、出主意。这次冯国璋上台,把已被打入冷宫多年的张一麟请出来,当了公府秘书长。所以,两个人无话不谈。
张一麟把一份文件放在总统面前,说:“这是国务院报来的对德宣战书,段总理等待总统签署。”
冯国璋问:“你对这事有什么看法,批还是不批?”
张一麟老成地说:“对德宣战问题,曾是黎、段离异的导火线。现在黎已下台,国会已经解散,段总理又是这样咄咄逼人。况且8月4日,国务会议也已经通过,我看大总统很难与之掣肘了。”
张一麟不愧仕途老手,他的话语不多,却道出三层意思:一是说这件事的严重性,曾是黎元洪下台的关键;二是说国会已经解散,与段抗衡的力量削弱了,总统犯不着单枪匹马地去冒险;三是说段祺瑞气势汹汹,不好惹。
冯国璋连连点头:“嗯,有道理。西南派对这事反应如何?”冯国璋最怕得罪盟友。
张一麟说:“这个报告送来后,我曾暗中给西南几个主要将领发过询问电,他们不表异议。他们说:反对段是一回事,中国一致对外是另外一回事,只要大总统发布宣战命令,我们服从。”
冯国璋喜形于色,对张一麟办事细致很欣赏。他说:“好,各省督军呢?”
张一麟说:“估计他们大多不反对。因为这几个月,段总理做了不少说服工作,造了许多舆论,已经水到渠成。”
“其他方面如何?”
“反对最甚的是孙中山和部分国民党。”
冯国璋说:“不足为虑,不管他!签吧。他们都不反对,我反对个什么劲儿?我要用我的精力和余力,反对那些我应该反对的事。”
张一麟说:“这是明智之举。这里还有一个文件,是关于召集临时参议院的,这是个棘手的问题!”
冯国璋按响桌上的电铃,不一会儿,一个秘书走进来。冯国璋说:“你打电话把幕僚长和崔咨议请来。”秘书答应着去了。
张一麟问了周砥的病,冯国璋忧烦地说:“唉,看来没希望了,看过多少名医和大医院,也不见好转,反而一日重似一日。”
正说着,师景云和崔继湛走进来。冯国璋说:“坐下,咱们研究一下临时参议院问题。”
二人坐定后,张一麟介绍情况,他说:“旧国会是张勋逼着黎总统解散的,几百名议员有的在京闭居,有的另谋生路,有大约五分之一的人投到西南诸省,在那里天天反对段内阁。为这事段总理召开过几次国务会议,决心不再恢复旧国会。梁任公建议成立临时参议院,代行国会的立法权,得到国务院一致同意。”
冯国璋问:“他这样提有什么法律依据?”
张一麟冷笑道:“哼,他唯一的根据还不是援引民初约法。那时,国民党前身同盟会在南京临时建都,成立了临时参议院。他认为,今天削平复辟叛乱,等于再造共和,旧国会已成过去,成立一个临时参议院,来重新修改国会组织法与参众两院选举法,以国民党之道,还治于国民党,国民党就不会再反对了。”
冯国璋问:“段总理对这个建议抱什么态度?”
张一麟一笑说:“对他来说,什么根据不根据,只要换了旧国会就行。”
崔继湛一针见血地说:“他是想制造一个随心所欲的御用工具!”
师景云说:“其实上月24日,国务院就已经给各省发了电报,说什么‘国会解散之后,无重新召集之理由。改造国会,程序繁重,非一时所能竣功……今日既为遵守约法时代,则所谓合法机关无过于约法上之参议院者’。实际上,早已做熟了饭,只等总统来揭锅了。”
冯国璋恶狠狠地说:“这又是一个先斩后奏!”
他十分气愤,沉思默想,走来走去。另外三人也一言不发,室内出现凝重的气氛。
冯国璋终于问:“代表怎样产生?”
张一麟说:“不通过人民选举,只由地方政府指派。”
崔继湛冷笑道:“所谓地方指派,实则唯段是举也。”
师景云说:“老段这样做太不够朋友了!”
崔继湛冷笑道:“哼,他还讲什么朋友?”
冯国璋问崔继湛:“崔咨议,他们这样做到底符不符合约法?”
崔继湛以讥讽的口吻说:“我的总统,老段还管什么约法?现在他援引的是民国元年的约法,而该约法早在1914年为袁项城所废弃,他又订三个‘新约法’。老段掌权后,也曾坚决主张废弃旧约法,执行新约法。可现在,要组织一个临时参议院了,就把旧约法抬出来为他所用,这还不是指鹿为马吗?”
冯国璋无法排解心中的忧愤,连连说:“唉,事情都这样糟啊!”
张一麟说:“北洋派军人大多随声附和,孙中山和西南派坚决反对。他们反对的目的,并非真正拥护旧国会,而是怕老段势力太大,力量过分集中,以后会用武力对付他们。”
冯国璋忧心忡忡地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对旧国会也并无好感,也不主张恢复。可是,对老段这种咄咄逼人的攻势十分担心。他向日本几次借款,总金额已达几亿日元。他跟日本政府秘密勾结,联合开采凤凰山铁矿,以中日合办为名,行日本独办之实,日本人利用中国的原料制造军火,再把军火卖给中国来打内战,日本人得了钱,又控制了中国。他还下令检查全国邮电,颁布扑灭乱党条例,提高全国各地兵工厂的产量,其目的不是对外参战,而是想打内战,这真令人担忧啊!所以,我不想在这件事上搞得太僵,要想得到一些东西,必要时得失去一些东西。这件事我想再看一看,拖一拖。我的策略是以柔克刚,缓图慢进。他搞他的‘武力统一’,我搞我的‘和平统一’。”
三人异口同声地说:“好,也只有这样。”
冯国璋又说:“为了与老段抗衡,我想把袁项城时期的‘大元帅陆海军统率办事处’恢复起来,以便过问全国军事,你们看怎么样?”
师景云和崔继湛对冯国璋的忍让和迁就早就不满,经常鼓动他寸权必争,当仁不让,所以他们一听,立刻赞同:“好,大总统应该有军权!”
张一麟在公府混的时间长,经验多,处事圆滑,则主张缓图慢取。他说:“试试看吧,老段未必答应啊!”
张一麟等人刚走,机要秘书拿来一份“特急电报”,冯国璋一听“特急”,赶忙观看。电报是陆荣廷打来的,电文是:“傅良佐入湖前曾保证‘不带兵入湘’,为什么又派保定20师范国璋入湘?请大总统立刻收回成命。本人再次建议把湖南作为南北军事缓冲地区,保持南北和平。”
冯国璋看完怔了神,自言自语地说:“不带兵入湘,我岂能制止?收回成命,谈何容易?荣廷兄,我是个受罪的总统,倒霉的总统啊!”他烦躁不安地徘徊着,不停地抽着烟。最后站在窗前,把纱窗推开,看着西南的蓝天出神。
早在袁世凯时期,云南、贵州、广东、广西、湖南五省,就经常跟袁分庭抗礼,相继宣布“独立”,直到袁死也未能使五省归附。在西南五省中,滇、桂两系军阀实力最强。从国会解散到段祺瑞此次组阁,有一百三十多位国民党议员相继跑到西南,与五省军阀联起手来,反对段内阁。8月中旬,议员们在广州举行了非常会议,制定了组织法大纲,成立了西南各省的中央政府——军政府,选举孙中山为军政长官。五省与国民党之间虽然矛盾重重,但在反对段内阁方面观点是一致的,冯国璋与西南则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段祺瑞对西南恨得咬牙切齿,天天盘算着把他们吃掉。湖南是南北对峙的前沿阵地,是北军进攻西南的通道,湖南反段势力较弱,所以,段祺瑞首先拿湖南开刀。为了迎合湖南人民的心理,段祺瑞提出“湖人治湘”的方针,派一个湖南生、北方长的心腹爪牙傅良佐去当督军。傅良佐离京前发表了“三大治湖方案”:一、湘人治湘;二、军民分治;三、不带兵入湘。可是,傅良佐这里刚走,段祺瑞就把范国璋驻保定的第20师入湘的消息在报纸上登出来,陆荣廷慌了,这才急忙给冯国璋发急电。
冯国璋摸着昏昏沉沉的额头,问自己:“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不久前我曾答应过西南‘三年不易督’。现在我跟段祺瑞做了交易,用四川和湖南交换了江苏和江西,让我怎样实践我的诺言哪?”
他冥思苦想,不得一解。一扭脸,忽看桌子上放着一份文件,“责任内阁”四字立刻跳入他的眼帘。他的眼睛陡地一亮,平常他最恨这四个字,自己不提它,也不愿别人提。今天,这四个字使他十分开心。他“嘿嘿”地发出几声冷笑:“好,你不是责任内阁吗?让你责任去吧,让贵内阁来处理这个棘手的问题吧!”
他立刻拿起笔,在电报上批写:“交责任内阁办理。”脸上的愁云立刻冰消雪释,觉得十分得意。他想不管你怎样处理,得分的是我,失分的是你。
“报告!”
“进来!”
老管家阎升慌慌张张地走进来:“老爷,太太她……”
冯国璋急问:“怎么样?”
阎升说:“请老爷去一趟。”
冯国璋长出一口气:“阎升啊,你吓了我一跳。”冯国璋天天提心吊胆,因为周砥的病越发沉重,吐过几次血,昏迷过几次,已经好几天不怎么吃东西了。
阎升喊:“夫人,老爷来了!”
儿子家迪、家迈,侄儿家树、家风,女婿陈之骥以及三、四、五、六姨太太都迎出来,躬身侧立在门首。阎升打开内室帘子,冯国璋进了屋。正在病榻前护理的大女儿家训、大儿子家遂、侄子家祜、二姨太太彭氏都躲开,让冯国璋到前边来。只见周砥眼窝凹陷,颧骨隆起,脸烧成紫红色,喘气“呼呼”的像拉风箱。医生正在忙着给她打针、治疗。
冯国璋悄声问大女儿:“又吐血啦?”
冯家训说:“上午倒没吐血,只是发高烧,说胡话,一直在念叨爸爸。叫醒吗?”
冯国璋说:“叫她休息吧。”
忽然,病人睁开迷茫的眼睛,迷迷糊糊地喊:“火……热……四哥,快……救……我……”
家训、家遂同时伏在周砥的耳根,声音颤抖地喊:“娘、娘,醒醒,爸爸来了。”
由于周砥贤惠,在家庭中素有威信,虽然她比家训、家遂差不几岁,可他们都像敬重生母一样敬重她。病人听到喊声,迟滞的目光在寻找,冯国璋伏下身喊:“道如,我在这儿。”
周砥的目光凝聚在冯国璋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她细语轻声地说:“你来啦?又让你……分心了。我不要紧的,别惦记……”
冯国璋安慰道:“夫人,你要安心静养,会好起来的。”
周砥喘息着说:“你太……操心……啦。我帮不上忙……净给你……添麻烦,真对不起……”两颗泪珠涌上干涩的眼角。
冯国璋伸手给她擦掉泪花,说:“我等你好起来帮我。”
周砥说:“去吧,忙去吧,这里脏,去吧……”
冯国璋说:“不不,我陪你。”他回头对大家说,“你们先出去。”
众人走了。冯国璋坐在她的床头,搂着她的头,抓住她的手,温存地问:“这样好吗?”
周砥像只小猫,把脸靠在冯国璋的腋下,脸上漾出醉心的微笑:“啊,真好!我太……幸福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冯国璋接口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周砥在冯国璋怀里睡着了。一觉醒来,脸色由红转白,呼吸恢复了正常,脸上有了生气,熠熠生辉的眼睛泛着娇媚的笑意:“四哥,我好了,我饿了。”
冯国璋高兴得流下泪来,紧紧抱着妻子,笑道:“哈哈哈,谢天谢地,你可好了,我也饿坏了!”
周砥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冯国璋连说:“对,对。”
第二天,冯国璋刚坐在办公桌前,张一麟走进来,说:“熊希龄、范源濂来了,要求见大总统。”
范、熊二人都是段祺瑞的亲信,冯国璋纳闷地问:“奇怪,他们来干什么?”
张一麟说:“我猜他们可能为湖南易督而来。”
冯国璋想了想说:“噢,他们都是湖南人,来做说客?”
张一麟摇头说:“不一定来做说客,可能来走门子……易督他们成见不大,主要是对北军入湘有成见。”
冯国璋几声干笑,说:“好,老段酿的苦酒,我让他自己喝。让他们进来。”
张一麟出去不一会儿,熊希龄和范源濂一矮一高、一胖一瘦走进来。二人一进门,脸上挂着谦卑的微笑,双双鞠了一个九十度大躬,笔直地站在冯国璋面前:“卑职给大总统请安!”
冯国璋笑容可掬地说:“请坐,请坐。”
熊希龄和范源濂并排坐在椅子上,把一双手放在膝盖上。
熊希龄粗声粗气地说:“卑职冒昧打扰总统,甚感不安!”
冯国璋笑道:“哪里哪里,二位有事请讲。”平易近人是冯国璋的最大特点,为此,他赢得不少人的敬仰。
熊希龄用胳膊肘轻轻碰碰范源濂,小声说:“你说你说。”范源濂用手扯扯熊希龄的衣角:“你说你说。”
二人推让一番,熊希龄才清清嗓子,讷讷地说:“嗯……是这样,卑职今天拜见大总统,是为了……嗯……为了湖南问题。是这样……段总理说过‘湘人治湘’,卑职没有成见;段总理又说,‘不带兵入湘’,我们都相信。可是,傅良佐一走,马上调第20师入湘。这、这太……太随便了,太不讲义气了。作为大国总理,真乃……令人震惊。”
他知道冯、段离心,想多说段祺瑞一点坏话取悦于冯国璋。
冯国璋可不是那么好愚弄的,他善意地批驳道:“这样说欠妥当。段总理兢兢业业,一心为国,处理问题难免有不妥之处,二公都是国家重臣,有什么想法可以跟芝泉交换,他会通情达理的。”正因为段祺瑞不通情达理,他们才来找他,他也才故意这样说。
熊希龄尴尬地笑道:“那是,那是。”
范源濓直截了当地说:“大总统,俺们找过好几次总理,他不但不听,还张口训人。他这样做对立情绪只会更大,把事情搞乱。”
冯国璋心想:搞乱才好呢,让他也尝尝专横跋扈的苦头。可嘴上却说:“是啊,易督的事,芝泉没跟我说,我是后来才听人说的。其实谭督军能力、人望都不错,有更换的必要吗?至于带兵入湘,那就更没有必要喽,人家的事让人家自己办好了。都是这样,压的结果是压而不服,反倒会闹出乱子来……芝泉嘛,心是好的,有点急功近利,急于求成。要知道,哪有一朝一夕把中国的事情办好的?哈哈哈,太急躁了……”
两个人一听,喜出望外:总统那么体贴下级,通情达理,平易近人,早先干吗反对人家……
熊希龄说:“大总统啊,您说得太好了。卑职想请大总统过问一下这件事,跟段总理讲一讲,最好别派兵入湘,拜托大总统了!”
范源濂也说:“是啊大总统,您跟段总理说说吧。”
冯国璋笑道:“哈哈,好,二公这样信得着我,我一定跟段总理说说。不过,我怕起不了多大作用。一来,我们是责任内阁,内阁总理有易督、调兵权力;二来,芝泉的脾气嘛,二公也知道,不是那么好改变的。不过,你们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尽力去办。”
熊、范连连道谢。冯国璋旁敲侧击地说:“你们一定还有别的打算吧?比如说多联系一些同乡,搞个签名运动啦,跟本省知名人士交换交换看法啦,多争取别省和报界的支持啦。这些事大概你们都想过了?”
熊、范二人醒悟地点头道:“啊,啊,想过,是想过。”
熊、范走后,冯国璋觉得十分得意。不过,好像还有点美中不足。于是,他摇起电话:“给我接段总理办公室……喂,喂……芝泉吗?哈哈,好,好,你好吧?哈哈……嗯,嗯……是的,是的。关于湖南易督一事,我已表示过,我没成见。至于派兵入湘嘛你看着办,我不想干预。不过,我提醒你,湖南籍同乡似乎很有成见……当然,没什么了不起……我听说他们还要搞签名运动,在报端披露……你注意好了。不客气,再见!”
他挂上电话,一脸微笑。
这件事正在进行拉锯战,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趁湖南局势混乱之际,湖南两个地方军阀刘建藩、林修梅突然向全国宣布“自治”,这是小人物敢于反抗大人物的壮举,是大规模对抗的先声。段祺瑞气得暴跳如雷,歇斯底里地叫喊:“打,打,打,武装消灭!”当即亲拟一道讨伐令,让秘书抄清,派人拿去让总统盖章。冯国璋又故伎重演:“放下吧,事关重大,研究研究再说吧。”
段祺瑞听说后板着脸对秘书长张志潭说:“冯国璋,这条老狐狸!比黎元洪还坏,净跟我软磨硬抗绕圈子!你亲自跑一趟,要他当面在讨伐令上盖章,盖不了章别回来见我!”
张志潭来到公府,冯国璋马上猜到来意。又让座,又递烟,十分热情。没等他说话,冯国璋迎着头说:“志潭哪,刘建藩、林修梅只不过是芝麻粒小官儿,中国这么大,头绪这么多,出一两件这样的事,还不是司空见惯吗?何必要兴师动众,小题大做,要国家发布讨伐令呢?志潭你想,法律的严肃性到哪儿去了?国家尊严到哪儿去了?我的意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胳膊折在袖筒里。如果芝泉非武力解决,这也无妨。兵嘛,照样可以派;仗嘛,照样可以打。只是悄悄地就好了,犯不着大张旗鼓地干。志潭,你以为如何?”
张志潭点点头:“总统所言极是,极是……”
冯国璋故意问:“哈哈,你看我见了你一高兴说了这么多话,你找我有什么事?”
张志潭赶忙说:“没事儿,没事儿,我来公府办事儿,顺便看看大总统。”
张志潭回到国务院,段祺瑞不等他说完,就一把抓过讨伐令三把两把扯个粉碎,恶狠狠地骂道:“老滑头,早晚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去,给范国璋、王汝贤发电,让他们进军,进军!三天内给我把叛军消灭,我不用你的讨伐令照样打仗!”段祺瑞对冯国璋的怒火直冲到了嗓子眼。
9月中旬,南方形势急转直下。西南军政府宣告成立,孙中山就任大元帅,唐绍仪、伍廷芳、孙洪伊、张开儒、程璧光、胡汉民分任财政、外交、内务、陆军、海军、交通各部总长。孙中山以大元帅任命李烈钧为参谋总长、林葆怿为海军总司令、方声涛为卫戍总司令、李福林为亲军总司令、章太炎为秘书长、许崇智为参谋长、李耀汉为筹饷总办,正式向段内阁宣战。
冯国璋见到这个消息,既不生气,也不恐慌,而是带有几分幸灾乐祸。段祺瑞可是气坏了,立刻派人来找冯国璋,要求下令通缉孙中山和非常国会议长吴景濓。冯国璋说:“兹事体大,应当慎重,待研究后再决定。”
这一研究不要紧,一拖就是七八天。段祺瑞天天派人催、打电话,冯国璋只是不慌不忙地答复:“研究研究。”
这天,冯国璋又召集心腹幕僚开会研究对策。师景云气愤地说:“我的意见是跟老段唱明了、叫响了,讨伐令既然不发,通缉令也坚决不发,看他怎么办!”
张一麟说:“那样会彻底闹翻的。”
张联棻说:“闹翻就闹翻,早晚有这一天,不然迁就到何年何月?”
张一麟说:“实在闹翻也没办法,不过要做到有理有据。”
冯家祜说:“跟老段没理好讲。”
崔继湛说:“我同意一麟兄的意见,还是要讲道理。我这样想,易督、调兵都是国务院擅主的,现在闯出乱子让公府来负,这没有道理。既然国务院能主,通缉令让国务院发好了,何必找总统?”
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对,这办法好,这还说得过去。”
冯国璋听说由国务院发通缉令,立刻产生了联想,胸有成竹地说:“有了,通缉令不由公府发,也不由国务院发,让北京总检察厅发。”
大家不解地问:“总检察厅?”
冯国璋解释说:“总检察厅可以‘背叛民国’罪提起公诉,再由司法机关行文全国,发出通缉令。”
大家都说:“好,这法儿好!”
当即,冯国璋派秘书去找段祺瑞,把公府的意见转达给他。段祺瑞没听完,脸就涨得像猪肝,谢了顶的秃脑袋放着亮光。他咬牙切齿地说:“冯国璋,你好啊!”他的气直攻脑瓜门,达到不发不快的程度。
段祺瑞利用职权调兵遣将,冯国璋干着急没法制止,天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天,他把张联棻叫来,说:“联棻哪,你到南宁跑一趟吧。看来,老段是决心要打这场战争了。战争一打起来,国家受损失,生灵遭涂炭,我个人利益也难维持。你跟陆荣廷委婉地说明我的处境,告诉他,我的心永远向着他们。我一定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尽量拖住皖系的后腿。注意,不要把我说得无能为力,这样,他们会感到失望而兴破釜沉舟之念,那战争就非打不可了。你让他提出解决南北争端,避免战争的主张,发挥他的影响。你要委婉地说明,只要他们肯维护我的地位,拥护我的领导,我一定为他们力争合法权利。不过要委婉,不要太直、太露。你要绕道而行,万不可被皖系知道。联棻哪,要多多烧香,多说好话,成败在此一举了。”
几天后,张联棻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没有进家,先到公府去见冯国璋。冯国璋急不可待地问:“怎么样?”
张联棻用一张报纸扇着风说:“大总统,看来局势不妙啊。陆巡阅使在南宁主持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组成护法军,决心与皖系对抗到底。”
冯国璋一听像泄气的皮球,沮丧地说:“联棻,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桂系军阀鉴于湖南局势严重,直系无能为力,而北洋军已在湖南得手,下一步将是进攻两广,饮马珠江。于是10月2日,陆荣廷在南宁召开西南军事会议。他慷慨陈词地发言,历数段祺瑞投降日本,发动内战,摈弃约法,一意孤行的罪行,号召全体与会人员签名宣誓,与皖系军阀决战到底。会议决定由广东督军陈炳焜、广西督军谭浩明、海军总长程璧光、广东省长李耀汉联名通电,痛斥段祺瑞的罪行。并提出四项主张:一、迎黎复职;二、恢复国会;三、罢免段祺瑞;四、撤回傅良佐。会议推举谭浩明为两广护法军总司令。广西拟出兵四十五营,广东出兵三十五营,组成五个军,以陆裕光、林俊廷、韦荣昌、马济、林虎任第1到第5军司令。
张联棻最后说:“陆巡阅使说:你告诉大总统,我知道他的苦心,了解他的处境,叫他放心,我们一定维护大总统,拥护大总统,不做伤害大总统的事。”
冯国璋眉宇间有了笑意,高兴地问:“噢,他这样说?”
张联棻又说:“他重申他解决南北争端的观点:把湖南划为缓冲区,允许湖南自治,南北互不侵犯。他还说,虽然我组织了护法军,但我希望和平,只要皖系能让西南过得去,西南不愿意打仗。”
冯国璋感到事态严重,忧心忡忡,懒懒地说:“好吧。联棻你辛苦了,休息去吧。”
张联棻回京第二天,桂系组织护法军的消息在报上发表了。段祺瑞气上加气,像一条疯狗,狂吠乱咬。他拟了罢免两广巡阅使陆荣廷、广东督军陈炳焜、广西督军谭浩明的命令,让冯国璋盖章,冯国璋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一拖再拖。段祺瑞对西南的进攻,原想用逐步“蚕食”和各个击破的办法,先从力量最单薄的湖南开始,暂不伤害实力最强的桂系。现在,桂系跟国民党勾结起来共同对付皖系,使他震惊不安。尤其令人气恼的是:直系坐山观虎斗,以便坐收渔利。于是他夜以继日地开会研究对策,终于研究出一个“征湘、平粤、讨滇”同时并举的计划。派卢永祥为湘粤方面军总司令,抽调倪嗣冲安武军二十个营会同张敬尧的第7师直攻湖南;让琼州的龙济光部反攻广东,收买广东军人,潮汕镇守使黄擎宇、惠州督办张之骥为内应,福建督军李厚基派兵援助;调派奉军与陕军入川,会合吴光新、刘存厚扫荡滇军。
面对段祺瑞这咄咄逼人的攻势,冯国璋终日坐卧不安,他苦苦思索一条避免战争、瓦解皖系的办法。不久,一条锦囊妙计在冯国璋胸中酝酿成熟了。这天,他把侄子冯家祜叫来密授机宜,要他到南京去见李纯。冯国璋跟侄子咬了半天耳朵,提出四条置段祺瑞于死地的方案,冯家祜想拿铅笔记下来,冯国璋忙说:“不不,要记在心上,不要记在纸上。”
冯家祜去南京不几天,由长江三督(李纯、陈光远、王占元)联名,解决南北争端的四条主张通电发表了。它们是:一、停止湖南战争;二、撤回傅良佐;三、改善内阁;四、整顿倪嗣冲部。
冯国璋拿着报纸,欣喜若狂地说:“哈哈,太棒了!这是插进皖系胸膛的一把刀啊!”
第一、二两条,是打击段祺瑞“武装统一”政策的,使他在全国面前丢丑;第三条是排斥段内阁中的亲日派,反对段祺瑞的卖国媚日政策,反对继续从日本政府取得军费和军火的。最后一条,是要求把江苏北部徐、海一带的张勋旧部,从倪嗣冲手里夺过来,以削弱皖系力量的。因、徐海二州是江苏地盘,李纯曾几次要求改变隶属关系,段祺瑞都置之不理。李纯就把那里的气撒在这了。
段祺瑞见到这个通电又气又急又怕,他不得不重新估量敌我势力,调整斗争策略。他把进攻西南的计划暂时搁置起来,回过头来对付身边的敌人。皖系中的激进派气势汹汹,想举行一次军事政变,把不听话的总统软禁或轰下台。段祺瑞则天天算计着跟冯国璋“干一架”,出出心头恶气。
连日来,冯国璋处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中!有时,他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总统,你的好景不长了……”有时,他收到一封匿名信,要他“想想光绪,看看黎元洪的下场”。有一次,竟在信封里寄来一颗有毒的子弹。还有,女婿告诉他京畿军队调动的消息,侄子告诉他皖系要发动政变的传闻,亲信幕僚劝他“当心”、“注意”……这些,都增加了他的恐惧感。为了防止发生意外,总统府夜间增加岗哨,加强巡逻;白天,总统身边增加了保镖。冯国璋好几天足不出户,连饭后在中南海划船、散步也取消了。这些天,家里的事也令他操心:刚刚有好转的周砥,病势又沉重了,有时一天几次送来爱妻病危的报告。还有一件事更让他焦心:从入秋以来,北方阴雨连绵,不久前,连降几场倾盆大雨,南运河、永定河相继决口,北京、天津、保定等地区一片汪洋;津浦、津汉铁路北段均被冲毁,好些天不能通车;山西、山东、河南也暴雨成灾。连日来,北京街头难民、乞丐蜂拥而至,抢商行,劫银号,杀人越货的事此起彼伏。为反对段内阁媚日卖国、发动内战,学生罢课、教师罢教、工人怠工的事件时有发生。冯国璋为安抚人心,想跟段祺瑞多要点钱和物赈济灾民,可段祺瑞把钱都花在打内战上,费了很大劲,说了许多话,段祺瑞今天给几千,明天给一万,这点钱不过杯水车薪,发到饥民身上,已是寥寥无几。
冯国璋处在内忧外患之中,偏偏这时,段祺瑞给冯国璋施加压力,派人来公府告诉他,他要跟大总统好好谈谈。冯国璋知道他是来“逼宫”、“摊牌”的,更加惶惶不安。
冯国璋精神垮了。他感到事态严重,四顾无援;他感到自身难保,总统地位岌岌可危。
这一天,阎升突然闯进来,一进门就哭声沙哑地喊:“老爷,夫人……不行了!”
冯国璋放下工作,赶忙跟阎升往内宅跑。刚出门,段祺瑞凶神恶煞般出现在面前!虽然他极力装出笑脸和礼貌,但这种笑像狼盯着猎物的狡笑,每条笑纹里透着杀机和暴戾。一见面,段祺瑞说:“四哥,你好啊,你太不够朋友了!今天,咱俩好好谈谈!”他语气强硬,盛气凌人。冯国璋先乱了阵,心里打起鼓来。他含着眼泪以哀求的口吻说:“芝泉兄弟,有话改日再谈,你嫂子她……她不行了……”
段祺瑞意味深长地“啊”了一声,趾高气扬地扬着脸说:“那好啊,改日再来打扰,告辞了!”说着,扬长而去。冯国璋忧心如焚地跑回家,近病榻前一看:周砥脸色煞白,双目闭合,气息微微,半天吸一口气,又像风箱似的吐出来。
顿时,冯国璋感到十分悲痛。他想自己仕途多舛,生活艰辛,四顾孤危,凄苦悲凉,就这么一个知音,还不久于人世,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心里一酸,禁不住呜呜咽咽哭起来,泪水涌泉般滴下来。他悲天呼地地喊:“道如啊,我的亲人!你等等我,咱俩一块儿走吧,我不想活了……”
周砥害的是肺病,临死前是清醒的。她听到丈夫的喊声,难过得如乱箭穿心。她倾最后一点余力,吃力地睁开眼睛,强忍悲痛,勉强微笑,想把手举起来,可是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冯国璋赶忙抓住妻子的手,抱到怀里,贴在脸上。周砥伸出细长的手指,给冯国璋拭泪,无比温存柔婉地说:“四哥啊,我今年多大岁数?”
“你四十二岁啊。”
“不,我三岁半,我只承认它。”
冯国璋立刻明白,这是他们相处的日子。冯国璋异常激动,泪水汩汩而下:“道如啊,我的好妻子!我也只有三岁半呐!”
周砥没有悲伤,没有眼泪,神色平静地说:“虽然时间短暂,可我活得很充实,很有意义。我唯一不放心的是你,是你呀……这是一个尘世,一个浊世,前世的英雄未能改造它,后世的英雄也难以改变它……知难而退吧。”
冯国璋说:“道如,我听你的,听你的,我不干这倒霉的总统了,不干了。”
周砥精神委顿,目光黯然,吃力地说:“叫梅香……”梅香是她结婚前就跟着她的丫环,最了解她的爱好和情趣。梅香听到呼唤,赶忙哭着来到床前:“太太,梅香在……”
周砥有气无力地说:“洗……脸,梳……头,穿结婚……服装,戴首……饰……”
梅香会意,答应着说:“哎哎,太太,您等着,等着。”赶忙把预先准备好的包袱解开,给周砥洗脸、梳头、换衣裳。
周砥说:“镜……子……”
梅香拿来镜子给周砥举着照,泪涟涟地说:“太太,好看,您还像结婚时……那样……好看。”
周砥脸上出现一丝笑意,舌头僵硬地说:“四哥……抱我……”
冯国璋赶忙把她抱在怀里。周砥的头靠在丈夫的胸前,幸福地、吃力地说:“我睡了……”说完闭上了眼睛。
陡地,室内迸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段祺瑞决心在冯国璋悲痛欲绝的日子里制服他,把他塑造成一个听话的总统。
这天,段祺瑞一见冯国璋,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郑重其事地说:“给大总统请安!”
冯国璋说:“哎,芝泉,你我弟兄还来这一套?请坐,请坐。”
段祺瑞看着冯国璋,见他面容憔悴疲惫,精神委顿凄楚,眼睛里网着血丝,身材更显矮小,心里更增加了压倒对手、战胜对手的勇气。
段祺瑞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冯国璋知道他来者不善,心想一场唇枪舌剑是不可避免了。他想尽量缓和一下紧张气氛,赔着笑脸说:“芝泉,有话请讲,我洗耳恭听。”
段褀瑞生硬地说:“不错,我是要说,开诚布公地说。第一,你身为大总统,口口声声说要精诚团结,再不会发生府院之争,可为什么鼓动在京湘绅反对我段祺瑞?”
冯国璋笑道:“哈哈,芝泉,你这是从何说起?我即使退一百步,也不能干这种事儿啊。湘人有湘人的看法,这是人之常情,对这件事,我既不添油,也不拨灯,这你尽可放心。”
其实,段祺瑞并无真凭实据,只不过想诈一诈冯国璋。由于冯国璋十分镇定,这个问题只经过一招一式就过去了。段祺瑞接着说:“好,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跟西南派勾勾搭搭,打得火热?又派人又发密电,支持他们反对我?”其实,这也是他分析判断出来的。
冯国璋想,别说你不一定有证据,就是铁证如山,我不认账你也没法儿。于是,他又一笑说:“哈哈,芝泉,你越说越离谱儿了。我如果立逼着问你,派的谁,拍的什么密电,你拿出证据来,这样显得不够朋友。这些无中生有的话,你不要一听就信,一信就跳,这样不好。”
嘿,段祺瑞想,他倒铺派了我的不是,我精心设计的两发炮弹,全叫他轻易躲过去了。于是,段祺瑞感到不再像来时那样自信了。一急,把他们的猜想端出来,说:“你派谁去,你当我不知道?你派的张联棻!”
冯国璋吓了一跳,阵脚有些乱,仓促中问了一句没有水平的话:“谁看见了?干什么去了?”
段祺瑞心想:有门儿,他默认了。他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有人看见,还不止一个。”
冯国璋下边的话,更没水平了,简直像小孩子吵架:“这是小人之言,根本没有那宗事!”
段祺瑞因取得小胜,变得雄心勃勃,说:“第三,你为什么背后开冷枪,派人到南京找李纯,唆使长江三督跟我作对,跟西南合起伙来整我?”
冯国璋心里更慌:“芝泉,别瞎猜疑,这样不好。”
段祺瑞又把估计的事端出来:“猜疑?你明明派冯家祜去的,你当我不知道?”
冯国璋这一惊非同小可:看来他全知道了。不过,瞬间他就冷静下来。心想:我怎么这么傻?我不能跟他纠缠具体问题,顺着他的杆爬呀,我必须以攻为守,另辟蹊径,使他防不胜防。冯国璋冷笑一声,声色俱厉地说:“嘿嘿,芝泉,好啊,你不够朋友!我是什么人?你竟敢安插特务来监视我?你就是这样当总理的吗?我是中国的大总统,不是你段祺瑞的大总统,我有权派人到各地视察、探访、指导工作,正像你有权把人派到各地一样。我监视过你吗?嗯?不行,这件事我要通电全国,让大家来评评是非曲直!”
嘿,这一招真绝,还真把段祺瑞给镇住了。段祺瑞精心设计的防线一层层坍塌下来。他在想,真的让全国一讨论,我段祺瑞的老脸往哪儿搁?但段祺瑞是个当面从不服软的人,他有自己的退却方式。他说:“哎哎,华甫兄,你这是干什么?你还嫌不够乱,再发个通电来凑热闹?人家都说咱们面和心不和,这么一来,证明心面都不和。一开始我不是跟你说开诚布公吗?”
冯国璋一听十分得意,心想,还是顺坡下驴好,别逼得太紧。于是说:“嗯,你说的也对。咱们确实不该互相猜疑,互相掣肘了,应该注意些分寸。来,芝泉,喝茶,你尝尝这烟,新牌子,挺不错的。”
段祺瑞知道自己棋输一招,心里窝火,不愿意改变严肃气氛,依然不苟言笑地说:“还有,第四,你身为大总统,为什么对刘建藩、林修梅宣布自主、反抗中央,听之任之,视而不见?仗都打了十多天了,你的讨伐令迟迟不下,让人家说我对外是‘宣而不战’,对内是‘战而不宣’,让我出丑。”
冯国璋心里直乐,可嘴上却说:“芝泉,你想想,区区局部小事,值得动用国家大令大张旗鼓吗?派几个人,说和说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比大动干戈不更好吗?”
段祺瑞说:“有我在,就不能让西南那群兔崽子得逞!还有,孙中山、吴景濂呢,为什么至今不发通缉令?”
冯国璋说:“不是让总检察厅起诉吗?这种办法是最好的办法,既符合法律程序,又保持国家政令的严肃性,有什么不好呢?”
段祺瑞一针见血地说:“什么法律程序?什么严肃性?还不是怕得罪西南,怕撕毁你们的默契吗?”
冯国璋想:反正我已派人向西南解释了我的立场,他们也知道了我的努力。讨伐令、通缉令已经拖了半个月,他段祺瑞够出丑了。我不妨给他点甜头,缓和一下紧张的关系。他说:“好吧,我过去之所以坚持这样做,是想探索一条最佳办法,把事情办得更好些。既然你这样坚持,通缉令和讨伐令可以发。”
段祺瑞得寸进尺地说:“那好,那就同时发一张免职令,免去陆荣廷、谭浩明、陈炳焜的职务!”
冯国璋一听慌了神,心想:孙中山系国民党,没有兵权,又是少数派,他们一向跟我不好,得罪一下没大关系;刘、林二人是小军阀,翻不起大风浪,再说,仗已经打了半个月了,也没有什么得罪可言。可桂系首领陆、陈、谭却不同一般,那是我的台柱子,是基础力量,万万不能得罪。于是,他说:“不不,这个问题非同一般,容我再考虑考虑。”
段祺瑞气愤地问:“怎么非同一般?”
冯国璋说:“西南力量最大者是桂系,得到他们,西南则归附有望;得罪他们,则是致乱之源。还是谨慎点好。”
段祺瑞一语道破天机:“我知道你不会同意,那是你的心尖子、肺叶子!”
冯国璋强硬地说:“我是从国家大局考虑的,不行就是不行!”
段祺瑞忽地站起来,满脸杀机地说:“大总统不愿签别签好了,以后,不管出了什么事,我都不管!”
冯国璋惊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段祺瑞恶毒地笑道:“嘿嘿,你心里知道……”
段祺瑞的话戳在冯国璋的致命处。本来,他如果沿着自己的路线坚定地走下去,他会胜利、会成功的,可是,他徒有满腹经纶,却缺乏坚定的意志。经段祺瑞这么一攻,他的防线立刻被摧毁,他疲惫不堪地说:“芝泉,别说了。关于罢陆一事,容我再考虑考虑。”
段祺瑞知道卡住冯国璋的脖子了,哪里肯轻易放手?于是,步步进逼地说:“华甫兄,这事不能再拖了,急不如快,现在就拟令吧。”说着,把一张公府信笺铺在冯国璋面前,把笔蘸满墨,举着立逼冯国璋拟令。
冯国璋已被逼到墙角,没有回旋余地。沉吟半晌,无可奈何,拿起笔写了一道命令:一、调陆荣廷为宁威上将军,着即迅速来京;二、特派龙济光接任两广巡阅使;三、责成新任广东督军李耀汉严饬桂军开回广西。
冯国璋精疲力竭,满身是汗,把笔一扔,叫进秘书,把命令递给他,送铸印局发表。然后,一言不发,步履蹒跚地向家里走去。
以往冯国璋回家,儿孙迎出外室,侍妾列队门外,妻子虽然卧病在床,但一见面总要送上一个甜蜜的微笑、一个热吻、一句温言暖语。饭前,家里的欢乐气氛达到高潮,孙子们这个让爷爷抱,那个要爷爷亲。冯国璋摸着胡子,对这种天伦之乐发出舒心的微笑。由于他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家里人都喜欢他。冯国璋和周砥尤其喜欢家训七岁的小女儿,她恬静、美丽、楚楚可爱,吃饭时,总是把她留在身边。她坐在外公外婆中间,颤抖着小手,给这个夹口菜,给那个喂口汤,深得他们的欢心。
今天,大部分人回故里为周砥送葬去了,只有两个最小的姨太太陪伴他。看不见周砥的笑容,听不见孩子们的喧闹,到处冷冷清清,凄凄楚楚。吃饭时,两个姨太太越是小心翼翼,诚惶诚恐,越是让他难过。他没吃上两口就放下碗筷。两个姨太太吓得你看我,我看你,走过来怯生生地叫:“老爷……”
冯国璋叹口气,一挥手:“唉,回屋去吧。”他早早地上床就寝,骨头像散了架,真想痛痛快快地睡一觉,可是,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周砥的遗像、周砥的泥塑执拗地盯着他,一股悲凉凄楚的感情直透背胸。可是,这种感情很快为烦人的政事所排挤,他想起跟段祺瑞的舌战,想起讨伐令、通缉令,最后思绪滞留在罢免令上。这件事顽强地控制着他的大脑神经,残酷地绞着他的脑汁。妥协了?缴械了?俯首听命了?我的让步会招来皖系的进攻、西南派的失望,大战不可避免,地位也难以维持……不行,不能退缩,不能妥协,我要知难而进!政变、软禁算什么?你来好了,大不了一死……
他爬起来,打开灯,一看表已午夜一点了。他穿鞋,下床,呼唤卫兵。
他敲着印铸局的铁门,唤醒值班的长官,把下午送来的罢免令要回来,回到卧室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他去上班时精神矍铄,步履轻松,他感到长夜过去,阳光灿烂,部属们见了他照样鞠躬问好,幕僚们请示问题无不毕恭毕敬;他的签押房(办公室)宽敞明亮,枣红色皮面沙发椅,楠木雕花大办公桌,忠实地为他服务。他觉得一切都不像昨晚那样可怕了,他的心充实起来。
“丁零……”急速的电话铃声响起。他拿起电话,声音洪亮而自信:“我是冯国璋!你是……芝泉?”突然,他变得矮小,头上沁出汗珠,心怦怦狂跳,他又像霜打的茄秧,变得萎靡不振:“喂,喂,芝泉哪,你别急,听我解释……我昨晚想了一夜,觉得还是大事化小为好……好芝泉,你要体谅……”对方“啪”地挂上电话。
冯国璋手执电话,怔了许久,才怯怯地挂上电话。他双手抱头,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噩梦中,眼前和内心一团漆黑……
“咣当”,门开了,冯国璋猛地抬起头,段祺瑞双手叉腰,满脸涨红,眼睛像两把锥子,凶神恶煞般站在他面前。
段祺瑞:“你,捉弄我?!”
冯国璋:“没,没有……”
段祺瑞:“为什么……撤回来?”
冯国璋:“我想……再斟酌一下——算了,你拿去发表好了。”冯国璋从卷宗里拿出命令,段祺瑞一把抄在手,迈着急重的步子扬长而去。这响声震撼着冯国璋的心,这脚步像在他心上踏过。他颓然坐在沙发上,嘤嘤地哭起来。
桂系军阀接到命令,直到这时,他们才真正知道,他们的同盟者是一张摇摇晃晃的破椅子,是难以依靠的。南北战争不可避免,因此大有进一步调整与国民党关系的必要。11月10日,陆荣廷主持召开了梧州军事会议,除桂系首领外,还邀请孙中山的代表胡汉民、海军总长程璧光、军政府外交总长王正廷、广东省长李耀汉参加。这是继南宁会议之后,又一次大规模会议,也是桂系与国民党人、广东地方派军人的一次联席会议。主要内容是消除内部隔阂,共同对抗皖系。陆荣廷提出:桂系出兵负责湖南战场;国民党出兵福建,开辟第二战场,以牵制北洋派的兵力。
会上推出新的领导人:陆荣廷以两广巡阅使兼任广东督军,程璧光以海军总长兼任讨闽军陆海联军总司令,林葆怿为海军总司令,陈炯明为粤军总司令,方声涛为滇军总司令。
段祺瑞得知梧州会议消息,赶忙召开会议研究对策。会议有两个议题:一是如何武装征服西南,二是如何对付冯总统和长江三督。而后者是会议的重点,冯国璋又是重点的重点。他的党羽有两种意见:一是“政变倒冯”,即唆使倪嗣冲、张作霖等军阀宣布独立,然后在天津组成临时政府,推举徐世昌为大元帅,代行总统职务,然后进兵北京,迫使冯下台。二是“合法倒冯”,即迅速成立临时参议院,代行立法机关,修改国会组织法与两院选举法,然后召集国会,正式改选总统。
段祺瑞经过思考后说:“前一种办法不好。那样,长江三督会采取武装对抗,引起同室操戈,西南也会乘虚而入,他们联起手来对付我,后果将不堪设想。再说,一个中国三个政府,咱们的政府名不正言不顺,难以跟另外两个政府对抗。还是采取第二个办法吧。”
不久,临时参议院草草成立,选举皖系政客王揖堂、那彦图为正、副议长
冯国璋感到前途渺茫,天天提心吊胆。他真会束手被擒,坐以待毙吗?不,虽然他棋输几着,但还有力量与之抗衡,更有韬略与之较量。经过反复思考,一个新的谋略形成了。
这天,他把咨议冯耿光、军务课副课长冯家祜叫到密室,进行密谋策划。这两个人都对冯国璋竭尽孤忠,冯国璋十分信任他们。一见面,冯国璋说:“今天,分配你们爷儿俩一项十分机密、十分重要的任务,这件事只有咱仨知道……”
冯耿光说:“四哥,您吩咐吧,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冯家祜急不可待地说:“四叔,是什么任务?您快说。”
冯国璋气愤地说:“段祺瑞欺人太甚,这口恶气我没法出!在签发罢免令上我输了一着棋,我要在别的地方找回来,给他个厉害的!”二冯瞅着他的脸,静等下文。冯国璋说:“你们到湖南前线跑一趟,去找王汝贤和范国璋。你们跟他们很熟,他们又知道我们的关系,你们说话他们一定会信、会听的。”
冯耿光问:“四哥,您要我们做什么?”
冯国璋说:“鼓动他们罢战息兵!”
冯耿光不解地说:“他们肯吗?王汝贤的第8师是北洋军精锐部队,是段祺瑞马厂用兵,打败张勋复辟军的基本力量。复辟平息后,李长泰升为京师步兵统领,实际上解除了兵权,王汝贤代他成为师长。范国璋跟段祺瑞关系也不错,正因为他们可靠,段祺瑞才派他们去打头阵,他们能倒段吗?能罢战息兵吗?”
冯国璋哈哈大笑,笑得二冯莫名其妙。冯国璋说:“耿光啊,那只是一般的估计,其实,妙就妙在这里。王、范一向结好于直系,几次向我表示忠诚,我们不愿打仗,在这一点上,他们与我们是一致的。”
冯家祜说:“不愿意打仗,这是共同的心愿,可也不至于到公开反段的程度吧。”
冯国璋说:“还有第二个理由。他们出兵打仗,是想当督军、省长,可那里有段祺瑞更信任的傅良佐和周肇祥,就是打下湖南,他们也是鸡孵鸭子——白忙一阵。他们个人捞不到好处,谁愿意去送死?”
二冯叹服地笑了:“对、对。”
冯国璋接着说:“第三,据我们的人报告,北军普遍有厌战情绪。山西商震的混成旅开动时,老段骗他们去湖南换防,不是打仗。列车开到长沙又往前线开,官兵知道去打仗,谁也不上车,硬逼着当官的发三个月军饷。王、范的军队更是这样,在战场上曾出现过两军联欢、对话、唱歌、互赠礼品的怪相。”
二冯眉开眼笑:“对对,真是这样。”
冯国璋又说:“还有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王、范的军队大多是湖南人或西南各省人,‘湖南人不打湖南人’、‘老乡不打老乡’的口号,像幽灵似的在阵地上流传。你们想,有了这四条硬邦邦的理由,再加上你们的活动,还怕他们不听话吗?”
二冯自信地笑起来,对前景充满信心。冯耿光摩拳擦掌地说:“四哥,您说吧,我们去了怎么办?”
冯国璋说:“你们去后,先把这四条理由一条一款跟他们讲,摆明利害关系,再给他们捎点钱去,告诉他们事成之后,大总统不会亏待他们。你还要把直、皖两系的力量、前景委婉地摆一摆,让他们看到光明。这事,你们只能办好,不能办坏,成功与否都不要留下把柄。我直系的安危荣辱全在此一举了。”
二冯站起来,信心百倍地说:“您静候佳音吧!我们坐夜车走。”
冯国璋说:“好,要化化装。”
二冯走后,冯国璋一方面与段祺瑞虚与周旋,一方面焦急地等候佳音。他平时不爱看报,不爱看文件,现在很注意看报纸和电报。他天天失眠,想得很多、很远,总在琢磨他们会不会出事?会不会把话说漏?会不会把事办糟?会不会被扣为人证?会不会被老段的爪牙盯梢?真是焦急万分。
10月14日,他突然收到王妆贤、范国璋通告中外的电报。真像久旱逢甘雨,酷暑来清风,把冯国璋乐坏了。电报写道:
天祸中国,同室操戈,政府利用军人各执己见,互走极端,不惜以百万生灵,为孤注一掷,挑南北之恶感,竟权利之私图,借口为民,何有于民?侈言为国,适以误国。果系爱国有心,为民造福,则牺牲个人主张,俯顺舆论,尚不背共和本旨。汝贤等一介军人,鲜识政治,天良尚在,煮豆同心……恳请大总统下令,征求南北各省意见,持平协议,组织立法机关,议决根本大法,以垂永久避免纷争,是所至盼!特此电闻。
冯国璋一连读了好几遍,不时拍案叫绝,欣喜若狂。王、范发表通电后第三天晚上,二冯从长沙前线回来了。他们一到,就兴致勃勃来面见总统,冯国璋兴奋地说:“很好,你们办了一件大事!还没吃饭吧?”
二冯说:“没有,两顿没吃了。”
冯国璋说:“好,快备酒饭,我也几顿没好生吃了,我陪你们喝两盅儿。”
冯国璋吩咐下人备饭。他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湖南之行。
刘建藩、林修梅在湖南宣布自主时,傅良佐并不恐慌。因为,林修梅只有一个旅,刘建藩只有地方部队数营。傅良佐认为只要北军一到,很快就会取得胜利。傅良佐首先派湘军第1师第1旅到衡山“招抚”林修梅,不料,林旅未招抚,反被他把第1旅“招抚”过去。傅良佐十分恼火,改派王汝贤为湖南军总司令,范国璋为副司令,命他们兵分三路,分别去衡山、宝庆、枚县进剿。但官兵在“湖南人不打湖南人”的口号下,个个消极怠战,人人抱命不前,仗打得十分不景气。他们胡诌一些“胜利消息”哄骗傅良佐和段祺瑞。王、范罢战息兵的消息吓破傅良佐的胆。他一看全线崩溃,大势已去,于是,趁着朦胧月色,拉着代省长周肇祥偷偷登上军舰逃跑了。王、范发电的次日,长沙街头出现湖南总司令王汝贤“不再打内战,主张南北和平”的布告。长沙各界人士组成“湖南暂时维持军民两政办事处”,推举王、范为正、副主任。正当王、范做着督军、省长的美梦时,湖南人民鼓噪起来,决心赶走“北兵粮子”,湖南省的其他军队也多妒忌王、范掌权,援湘军更不甘心让北方人得手,纷纷起来反对。17日夜间,长沙城突然大火骤起,烟雾冲天,各军队入侵长沙乘机作乱,王、范一看局面难以收拾,也趁着黑夜弃城逃走了。
二冯边吃边谈,十分得意,冯国璋高兴地说:“妙,妙!我看你老段如何动作!”
段祺瑞得知湖南消息后,急匆匆来到公府,面见冯国璋。一见面,段祺瑞劈头就说:“大总统,你干的好事!”
冯国璋故意装糊涂,冷冷地问:“段总理,又怎么啦?”
段祺瑞嘴唇哆嗦着说:“你心里明白!”
冯国璋一脸奸笑:“我明白什么?”
段祺瑞一见他幸灾乐祸的样子气上加气,说:“王汝贤、范国璋什么东西?他们危言误国,蛊惑军心,请总统下令把他们抓回来治罪!”
冯国璋冷笑一声:“请问,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吗?”
段祺瑞说:“总统,不要演戏了!你自己办的事你自己知道,你要看不上我段祺瑞,我可以辞职,犯不着背后捅刀子。”说着,颓然仰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像一头病驴直喘粗气。
冯国璋见这头犟牛也有今天,心里十分得意。冯国璋问:“傅良佐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弃城而逃?这个责任又该谁来负?”
段祺瑞起身抗辩道:“王、范二师无故倒戈,引起全线混乱,良佐身孤力单,让他有什么办法?他只好弃城逃命。”
冯国璋摊开双手:“着啊,他们一个要逃,一个要罢,我有什么办法?干吗拿我撒气?”
段祺瑞悻然道:“得了得了,我算认识你了。我说不过你,我也不如你心眼多,我不干了,要战要和总统听便吧,我辞职好了。”
冯国璋巴不得他快点辞职,也不挽留,任其悻然离去。段祺瑞一走,冯国璋当即草拟一道命令:湖南督军傅良佐,代理省长周肇祥,擅离职守,着先行免职,听候查办。此令。
段祺瑞一见命令,更是忍无可忍。好啊,傅良佐弃城逃走,你“着即免职”;王、范危言误国,你却视而不见!这总理真没法当了!可是,他想,不能这么便宜他,我别扭别扭你再说,我就是不写辞职书!
冯国璋等了两天不见段祺瑞辞职,心想,好吧,让我再给你烧把火!于是,他派人去同长江三督联络,让他们联名发电罢战息兵。这还嫌力量不够,又让李纯派人去天津与直隶督军曹锟联络,让他也来发主和通电。11月18日,曹锟、李纯、王占元、陈光远联合发表通电:停止内战。他们表示愿意担任南北“调人”。
这是冯国璋刺向皖系心脏的一把刀,对段祺瑞的打击太大了!
段祺瑞跟冯国璋闹翻后,又回到他的老巢——天津,立刻召集心腹密商对策。他和他的干将徐树铮,使出全身解数,拿出吃奶的力气,纵横捭阖,决心置冯国璋于死地。他发了一个密电:揭露冯国璋分化北洋派,勾结西南派,煽动北洋军阀们鸣鼓而攻之,用以压冯,从而达到自己留任的目的。他又指使徐树铮发另一个密电,呼吁各省军阀和主战派,积极响应段祺瑞“武力统一中国”的政策,坚持对西南用兵。
紧接着,段祺瑞派亲日派曹汝霖去找日本公使林权助,让日本政府出面挽留自己。林权助先指使公府日籍顾问青木纯给冯国璋施压,说什么“欧战正在紧张进行,中国内阁不宜更动”。接着,又派东洋拓殖会社总裁石家英与冯国璋会面,威胁说:“倘因内阁更动而引起纠纷,日本政府不能坐视。”他怕这两手压不服冯国璋,林权助自己又亲自出马,对冯国璋进行威胁恫吓……
段祺瑞的第二着棋,是让徐树铮四处煽风点火。他先到安徽,对倪嗣冲哭哭咧咧地说:“倪兄啊,咱大帅挨欺侮啦,叫人家把总理给下啦!”倪嗣冲是段祺瑞的黑爪牙,一听火冒三丈:“不行,跟他血战到底!”徐树铮又到上海,对卢永祥哭哭啼啼地说:“永祥哥,咱皖系吃亏啦,让人家压下去啦!”卢永祥跳着脚说:“他妈的,这还了得,跟他干!”徐树铮再到奉天去找张作霖,一见面就肉麻地吹捧张作霖是“救世主”、“济世英雄”,张作霖早有向关内扩张的野心,于是拍着胸脯说:“你说,要我干什么?我老张为朋友两肋插刀!”
经他这么一活动,倪嗣冲、张作霖、杨善德、卢永祥、张怀芝、张敬尧、李厚基等皖系军阀,主战电报如雪片飞来。刹那间,主战派理论花样翻新,有的主张“先战后和”,有的提议“能战始能言和”,一片主战之声。
当然,徐树铮没有忘记拉拢曹锟。曹锟是北洋派势力最大的军阀,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唯利是图的政治掮客。他是直隶人,本应是直系,但他是直皖两系的“双栖者”,两面敷衍讨好,只要对自己有利,脑袋削尖往里钻。
徐树铮对他说:“凭曹三爷的资历、实力和韬略,当个总统、副总统绰绰有余,只要三爷肯为皖系卖膀子力气,不久,新国会改选总统时,我们一定捧你当副总统,用不上三年两载,这总统宝座还不是三爷的?”
几句话说到曹锟的心坎上。皖系控制着临时参议院,将来成立新国会时,也是参议院的化身,黎元洪、冯国璋不都是由副总统升为大总统的吗?只要当了副总统,这大总统还愁弄不到手吗?他这么一想,立刻乐得心花怒放,好像总统马上到手似的。曹锟喜形于色,笑道:“哈哈,还望树铮兄多多成全。”
徐树铮说:“好说好说。就说李纯吧,他怎能跟三爷比?他也配当主和派领袖?您怎么跟这种人掺和?您想想,主和派一旦真的掌了权,实现了南北合局,您是洪宪旧将,必然遭到西南派的痛恨,您能有立足之地吗?”
曹锟的笑容消失了。他对李纯大出风头早就心怀妒忌,气鼓鼓地说:“哼,李秀山乳臭未干,差得远哪!”
徐树铮趁热打铁:“对呀,他算什么东西?再从实力上分析,皖系有本人撑腰,有奉系支持,有各省督军齐心协力,还愁对付不了他们吗?”
曹锟跃跃欲试地说:“好,树铮兄你告诉总理,我听他的!”
徐树铮一拍巴掌说:“哎,这就对了!这样吧,你要做两件事:一是声明未经你本人同意不得撤军;二是发一个主战电。怎么样?”
曹锟嘬着牙花说:“哎呀,这弯子转得太大呀。”
徐树铮说:“这点我早就给你想好了,你可以来个折中方案:以南军退出长沙为议和条件。这样既不倾向主战派,又不偏袒主和派。”
曹锟知道这是骗人的把戏,装傻充愣地说:“好,就按你说的办。”
与此同时,段祺瑞也找到徐世昌。
徐世昌问:“芝泉兄,你这个大忙人,怎么有闲心会友啊?”
段祺瑞一笑道:“无官一身轻,万岁老百姓,大忙人成了大闲人了。‘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我决心辞职了。”
徐世昌哈哈大笑,心想:你别卖狗皮膏药了,我还不知道你?嘴上却说:“是啊,无官有无官的乐趣。”
段祺瑞话里有话地问:“北京方面来人了吗?”
徐世昌一怔:“没有啊。芝泉兄有什么事吗?”
段祺瑞试探着说:“没有没有,随便问问。华甫正为物色总理人选着急,本人辞职后,老兄倒是最合适的人选,菊人兄该出山了。”
徐世昌一听恍然大悟:噢,他这是怕我帮助冯国璋啊。他赶忙说:“不不,刚才你说‘一片冰心在玉壶’,我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能出’。不受那份洋罪喽。”
段祺瑞想:只要你不左袒冯国璋,我的事情就好办。但他还怕不牢靠,说:“菊人兄虽无此意,但经不住老友苦苦相求,怕是盛情难却吧。”
徐世昌保证说:“芝泉你放心,他就是八抬大轿请我,我也不去,因为我无意于此。”实际上,他是不敢得罪段祺瑞。
段祺瑞高兴地说:“好,一言为定。”
就在段祺瑞加紧活动的同时,冯国璋也正为巩固自己的阵脚而绞尽脑汁。
他想,皖系为什么一次次取胜?并不说明它的强大,而是有日本人撑腰壮胆。否则,在直桂两系的联合进攻下,早就垮台了。看来,是得有外国人撑腰。我一向跟英、美关系不错,在南京时,他们曾主动接近我,我让周砥做翻译跟他们进行过密谈,可这些洋人心眼太多,相隔又远,不怎么敢得罪日本人。不行,我还得跟他们联系一下。他当即派人去秘密联络。此外,逐段的计划也要调整一下,分两步走:第一步先解除他陆军总长职务,使他不能调动军队;第二步再解除他总理职务。11月17日,冯国璋在居仁堂幕僚会上,出其不意地提出维持段内阁。人们惊讶地想:他是不是又打退堂鼓了?19日,冯国璋下令解除段祺瑞的陆军总长职务,次日连徐树铮陆军次长也免了。
冯国璋想利用时机,把袁世凯的“陆海军大元帅统率办事处”恢复起来,他怕皖系反对,就巧妙地避开“陆海军大元帅”等字眼,改成“统率办事处”,让王士珍当处长。段祺瑞看透了冯国璋的用心,唆使倪嗣冲、张怀芝等来电反对,说不合约法。冯国璋说:“好,我来个合法的!”于是下令把设在国务院的“参陆办事处”搬到公府来,把总理的军事大权控制在自己手里。皖系又通电反对,冯国璋只好随着气候,今天把牌子挂上,明天把牌子摘下……
冯国璋还在为物色一个敢于代段的总理而操心。他找到王士珍,苦口婆心地说:“老朋友啊,看在三十年交情的分上,帮帮我吧!”
王士珍说:“华甫兄,你可怜可怜我吧,我跟芝泉也是相交三十多年哪,怎么好从他手里直接夺总理呢?”
冯国璋一想:有道理,如果找个“过渡总理”,王士珍就肯接了。于是,他又一次次拜访熊希龄、田文烈、陆征祥等“社会名流”,这些老滑头们,谁也不想投入政治漩涡,个个摇头晃脑。最后,冯国璋总算找到一个“勇士”——汪大燮。他的条件是:一、只代职一星期;二、必须征得段祺瑞的同意。冯国璋又求爷爷,告奶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过渡总理总算解决了。可只有一个星期啊,还得去央告王士珍。偏偏胆小如鼠的王士珍嫌代职时间短,不敢应承。正在僵持不下时,段祺瑞自己却找上门来,对王士珍说:“聘卿兄,你是北洋派元老,又是自家兄弟,你不出力谁出力?为了北洋派的团结,就勉为其难吧,我是不想干了。”
他这一手倒把王士珍弄糊涂了,张着嘴老半天不说一句话,闹不清段祺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段祺瑞看出他的疑虑,于是又把那“北洋团结”、“顾全大局”的高调唱了一通。王士珍这才放下心,说:“芝泉兄也有此意,那我就凑合几天吧。”
段祺瑞知道,冯国璋决心要罢免他,他如赖着不走,定会叫中外人士耻笑;自己主动提出来,找个代他的人,他的脸面更有“光彩”。其次,王士珍无党无派,与世无争,又是北洋元老,让他当总理对自己威胁不大。
11月23日,冯国璋一狠心,终于批准了段祺瑞辞职。段祺瑞决心搞出一些名堂来,给冯国璋点颜色看。12月2日,他把直隶督军曹锟、安徽督军倪嗣冲、山东督军张怀芝、吉林督军孟恩远、黑龙江督军鲍贵卿、山西督军阎锡山、陕西督军陈树藩、河南督军赵倜、福建督军李厚基、浙江督军杨善德、上海护军使卢永祥、苏皖鲁豫四省剿匪督办张敬尧的代表,请到天津孙家花园开会,研究对策。这次会议,除了长江三督和西南五省外,各省皖系或亲皖系北洋军阀,几乎全部到齐,比上次反黎的徐州会议阵营强大得多!
会议一开始,徐树铮就在段祺瑞的授意下,拿出一份“文件”念道:“诸位,诸位,我给大家念一份刚收到的梧州会议文件,看看这些南蛮子是怎样欺侮我北洋派的。在会上他们通过了五项决议:第一,迎黎复职;第二,促冯下野;第三,惩办战争祸首段祺瑞、梁启超;第四,恢复旧国会;第五,恢复谭延闿湖南督军职务。诸君想一想,他们眼里还有我北洋政府吗?”
其实,所谓秘密文件纯属段、徐捏造。西南一月前开的梧州会议,根本没有提过这些条款。这些人居然听风便是雨,没等徐树铮说完便鼓噪起来,有的高声叫骂,有的拍桌子打板凳,有的撸胳膊挽袖子,有的甚至跳到椅子上,声言要给直系和西南派一点颜色看看。曹锟想争霸主地位,又想当副总统,所以格外卖力气,他腾地站起来,两脚踩在椅子上,声嘶力竭地喊:“诸位、诸位,南蛮子欺人太甚,曹某与他们势不两立,我要跟他们战斗到最后一个人!”
他的话立刻引起一阵掌声和喝彩声。
徐树铮一看火烧起来了,立刻把会议内容引向纵深。他说:“诸位,你们想过没有?论兵力咱们比他们多,论地盘咱们比他们大,武装统一喊了不是一年半载了,可是,时至今日,一股小小的反动势力都征服不了。依我看不外有两个原因:一是咱们喊得多,做得少,雷声大雨点小;二是,咱们不齐心,甚至有人跟人家穿一条裤子。”
倪嗣冲杀气腾腾地说:“对,有奸细!有反叛!”
徐树铮说:“这次要动真格的,要么听天由命,让人家一口口把咱吃掉;要么一鼓作气,来个一针见血,荡平南蛮子!”
倪嗣冲嚷道:“这次谁他妈的也别装熊,要干就干像样的!”
张怀芝说:“好,咱们报个数,各出多少兵!”
倪嗣冲:“我出一万!”
曹锟:“我出一万!”
奉天代表:“我出两万!”
徐树铮:“好,大家给他鼓掌!”
山西代表:“俺们兵微将寡,出五千吧。”
徐树铮:“五千也行。其他诸位呢?”
陕西代表:“我们也出五千。”
其他省份有的说“防务吃紧,不能抽兵”,有的说“未经授权,不敢报”。说到军费问题,以往都是打仗前先向政府要粮要饷,军费骗到手却迟迟不出兵。这次有股邪火,几个皖系骨干都说军费由本省负担,其他人也只好点头认可。
徐树铮看会议开得差不多了,走到内室把段祺瑞叫出来。段祺瑞一出场,会场立刻鸦雀无声。他坐在主席位上,满脸寒气和傲气。他一向寡言鲜笑,使人望而生畏。他用冷冷的声调说:“很好,会议开得很成功。足见我北洋诸将深明大义,北洋大业前途光明。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西南不除,国无宁日。对西南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剿、灭、杀!不然,我们就没有出路,就会被他们吃掉,诸君也要深受其害!至于说到北洋反叛一事,诸君切莫轻觑,千里长堤,溃于蚁穴;内奸不除,养虎遗患。什么主和派?说穿了就是投降派、妥协派!要想战胜主和派,就要处理好总统和内阁问题。今后,我们不主张用宣布独立的方式,而用变相独立的方式,来瓦解北京政府。我们不要直接打击冯某,要用撤火抽薪的办法,打击长江三督,尤其是打击李纯。李纯其人很坏,是北洋派的内奸,要鸣鼓而攻之。要以全体代表的名义发电质问他,为什么阻止冯玉祥旅援闽?为什么指使冯玉祥阻止大军南进?对王士珍内阁也不要放过,要逼他下台!这样,摘去那个人的左右手,他才会乖乖地下台。然后,扶菊人兄上台。只要上下齐心,将弁效命,北洋大业复兴指日可待矣!”喽啰们又是一阵鼓掌、狂呼。
最后,会议决定兵分两路进攻湖南:第一路以曹锟为主帅,由京汉路南下,通过湖北直攻湘北;第二路以张怀芝为主帅,由津浦路南下,通过江西直取湘东……
当然,西南派也没有坐以待毙。他们趁王汝贤退出长沙之机,一鼓作气把长沙占领了。不久,荆州、随县、黄州等地宣告独立,与北京政府“脱离关系”,使局势更加复杂化。冯国璋接到这些消息,又气、又急、又怕,主战派抓住这些把柄,把“武力征服”的口号喊得更响。
冯国璋心力交瘁,寝食不安。他找王士珍商量对策,王士珍哭丧着脸把一大堆皖系报纸摊在他面前,悲悲戚戚地说:“大总统,这总理我干不了啦!他们天天连篇累牍地攻击我,尤其是新交通系发起倒阁运动,让我辞职算了……”
冯国璋长叹一声:“唉,你呀,就别给我添乱了!”
王士珍抹抹丢丢地走了。冯国璋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唉声叹气,心里说:“出路在哪里?前途在哪里?当总统怎么这么难哪?段祺瑞呀,段祺瑞,段……嗯?对呀……”他一想“段”字,忽然心里一亮,想起一个人来,像忽然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高兴。他一下子跳起来,朝门外喊了一声:“来人哪!”
值班秘书走进来。冯国璋说:“快派人把段芝贵找来!”段芝贵是袁世凯的爪牙,是皖系的骨干。在讨逆复辟军时,他出了一点力气,博得一个勋位,但没有得到重用,一直在家闲居。这是个四面透风、八面玲珑的机灵鬼,不但跟段祺瑞有乡谊之情,相交甚厚,跟冯国璋也左右周旋。冯、段交恶,他曾居中“调停”过,但双方各执一词,未能奏效。这次冯国璋急切之中忽然想到他。
不一会儿,段芝贵来了。一见面,“啪”地一磕脚跟给冯国璋敬了个军礼:“段芝贵奉命来到!”
冯国璋说:“芝贵,坐下。我想让你办点事……”
段芝贵高兴地说:“愿为大总统效犬马之劳!”
冯国璋说:“好。你去天津一趟,问问督军团能不能对西南不诉诸武力?能不能来个和谈?如果能够和谈,准备提哪些条件?如需一战,各省拟出多少兵?我好心中有数。你去吧,办好这件事,可以考虑恢复你陆军总长一职。”
段芝贵乐得心花怒放,一磕脚跟儿说:“是!”
第二天,段芝贵从天津回来了,哭丧着脸说:“大总统,我、我回来了。他们、他们不讲理。我把总统的意思苦口婆心地跟他们说,他们全不听,还让我带回四项条件……”说着,把督军团提出的四项和平条件递给冯国璋。
冯国璋接过来一看:一、南军退出长沙;二、解除西南非常国会;三、取消西南军政府;四、西南各督军必须由中央任命。
冯国璋把条件扯碎,喊道:“这是什么和平条件?这是迫降书!真真岂有此理!”
段芝贵也气愤地说:“这些人真不知天高地厚,全不体谅大总统的苦心,真不是东西!大总统啊,你老可别跟这些人生真气啊,看气个好歹儿的,这是国家的不幸,苍生的不幸啊!我太惦记大总统的贵体啦……”说着,又斟茶,又点烟。
冯国璋听了几句恭维话,觉得舒服些,和蔼地说:“芝贵,你回去休息吧,有事我再叫你。”
12月6日,秘书给冯国璋送来一份电报稿。他展开一看,是曹锟、倪嗣冲、张作霖、张怀芝、赵倜、阎锡山、陈树藩、卢永祥、张敬尧、杨善德十人的联电,电请北京政府迅速颁布对西南的讨伐令。冯国璋拿着电报稿,头发晕,心发颤,身上出冷汗,连呼:“完了,完了!”不一会儿,他忽地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完了?谁说完了?”说着,来到电报房,给李纯口授了一道密令:“秀山,督军团相逼甚急,为和平见,请电告陆荣廷公,率先发布停战令,以南军不进岳州、北军不进长沙为条件。切切。”
桂系虽对此不满,但面对北军咄咄逼人的攻势,也只好做出一些让步。他们接电后很快发布了停战令。同时,陆荣廷还致电四督:“已饬前线停战,请极(指冯国璋)速下停战令。”
其实,冯国璋的停战令早已拟好,只是面对十督军的请战联电不敢发出。
主战派已对冯国璋不抱希望,一味地调兵遣将,准备用兵。冯国璋再次派段芝贵去天津,劝他们静候中央决策,采取一致行动。督军团回答说:“不下讨伐令,我们照样出兵!”他们还放出口风说,要“军事倒阁”,然后逐冯下台。
冯国璋再次请心腹幕僚开会商量对策。
张一麟说:“段祺瑞势力很大,不能压制过急,否则会激起兵变,反坏大事。不如再请他出山,以图后进。”
师景云说:“好不容易把他赶下台,让他复出岂不放虎归山?”
陈之骥说:“不如给他个有职无权的差事儿,把他稳住。”
张联棻说:“老段飞扬跋扈,岂肯听人摆布?假如弄巧成拙,反不为美。”
大家抚额搓掌,冥思苦索,想不出万全之策。良久,崔继湛说:“哎,有了!外国不是有‘参战督办’衔吗?专门负责对外参战事宜,不如给他来个督办虚衔,让他高兴高兴,省得无事生非。”
大家都说:“好,好,让他跟外国人‘督办’去……”
冯国璋也捋着胡子笑道:“嗯,我看可以。”
会后,冯国璋又把段芝贵叫来,把成立参战督办处,让段祺瑞当督办一事说了一遍,让他去津与段协商,他如有意,让他来京面商。
段芝贵走后,冯国璋想:老段诡计多端,不是那么好受愚弄的,给他这个虚衔他不可能接受。所以,一直心急如火,怕段祺瑞不肯来。冯国璋估计错了,第二天,段祺瑞竟然来了!一见面,他们热烈寒暄,互致问候,虽然各怀异心,但外表却显得很“融洽”。不一会儿,话入正题。冯国璋说:“芝泉哪,咱们想成立一个全国参战办事处,想请你委屈一下来当督办,专门负责对外战事,你看怎么样?”冯国璋之所以这样做,出于三种考虑:一是为了缓和双方矛盾,以减轻对自己越来越大的压力;二是想重新划分势力范围,造成一个对外、一个对内、“和平共处”的局面;三是段祺瑞一向投靠日本,这样做可以取悦日本政府,保住自己的政治地位……
段祺瑞低头不语,想卖个高价。其实,他心里早答应了。他想,你冯国璋虽然拿虚衔来搪塞我,但我却认为虚衔不虚,我要以“实”代“虚”,乘机把内外军事大权都夺过来。
冯国璋见他不语,以为他对这个职务不满意,说:“芝泉,为了北洋派的千秋大业,就委屈一下吧,不要分什么高低上下了。”
段芝贵也在一旁怂恿道:“芝帅,您就答应了吧,您跟大总统一内一外,全力相助,真乃珠联璧合,中国的事还愁办不好吗?”
冯国璋进一步许诺说:“这样吧,今后有关参战的事宜,均交参战处办理,不必呈报公府。还有,陆军总长由芝贵担任,二公的任命,我今天就签发。”
冯国璋无原则的妥协,乐坏二段。不过,段芝贵喜形于色,连连向大总统打躬作揖;段祺瑞乐在心里,只是淡淡地说:“好吧,恭敬不如从命,就这样吧。”
第二天,冯国璋签发两道任命。不仅如此,他还慑于主战派的压力,于12月16日,以“电令”的形式,正式委派曹锟为第一路征南军司令,张怀芝为第二路征南军司令。
冯国璋不以“命令”而以“电令”的形式,这是他搜索枯肠想出的自欺欺人的办法,他以为这样做可以避重就轻,可以随时更动。其实,正是由于他的幼稚可笑,给自己种下了苦果!
这个电令一发表,曹锟、张作霖二人像抓住了有把儿的烧饼,立刻有了出兵的借口。大军未动,先向北京政府申报军费二百万元;各省军阀也在出兵的幌子下,纷纷索粮索饷,截留税收,招兵买马,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这一来,把冯国璋搞得狼狈不堪,里外不是人。
然而,他的倒霉之处还不止于此。他本想把段祺瑞的权力只限在外交上,谁知弄巧成拙,“参战督办”既不属内阁,又不属公府,它可以对各部直接发号施令,调动军队,成了凌驾于府、院之上,有无限权力的“太上政府”,相形之下,公府变得矮小了,内阁也名存实亡了。冯国璋用自己的肉,把段祺瑞喂肥了。
直、桂两系有过密约:桂系在南方推翻孙中山的军政府,直系在北方推翻段内阁,然后合起来取消北方临时参议院和南方国会。再按直系的意愿重选国会,选冯国璋为大总统,陆荣廷为副总统。现在,段内阁虽然倒了,但主战派的势力更大了,直系不能左右政局,如意算盘成了泡影。想起这种种不快,冯国璋太难过了!上任几个月,尝尽了人间酸甜苦辣,悲恐忧惊,他的头发花白了,面容憔悴了,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变得老态龙钟了。他忽然想起一个念头,既然得罪不起主战派,那就在西南派上做文章吧。他来到电报房,对密电员说:“给我接南京。”电报很快接通,冯国璋口授电文:“秀山,请劝陆荣公取消两广自主。”
冯国璋回到办公室不久,密电员送来李纯的电报:“陆荣公云:两广自主系针对段内阁而发,现段内阁已倒,取消自主理所当然。惟主战派仍存觊觎西南之心,因此,政府应先下停战令,保证不再南征,并撤出新占岳州,方能和谈,实现南北统一。”
冯国璋手执电文,自言自语地说:“对嘛,人家说话做事就是在理。”他立刻把张一麟等叫来,让他们看过电文,研究对策。
冯国璋说:“我想发布停战布告,责成南北双方各守自己的阵地,不许发生军事对抗,诸君以为如何?”
张一麟问:“为什么不发停战令,而发布告呢?”
冯国璋自作聪明地说:“我想布告比命令灵活些,对峙双方都好接受。”
张一麟说:“变一下也未尝不可。可是,十天前大总统发布过两路兴师的电令,又作何解释呢?是不是明令收回?”
冯国璋叹道:“唉,一麟啊,事到如今也顾不得总统脸面了,先发的电令让它自消自灭吧。”
12月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