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至,越发不见人烟的蜿蜒曲折路径上,两道身影一快一慢,眨眼之间,一闪而过。快的优雅从容,宛若飘逸游仙,只在路旁树叶轻颤前,已然闪过,恰似一袭轻风。慢的稍显疲态,少了几丝优雅从容,虽有心追赶快者,但总无力赶上前者。
前者止步,从容淡然,不显长途跋涉之后的倦容,反而越发显得精神奕奕。约莫半柱香的时辰,后面那人终于赶到,后面那人止步,喘着粗气,额头豆大汗珠滚落,一脸的疲倦,眼神之中却带着几丝快活的光彩。
稍微歇息,后面那人快活的说着:“师傅,怎么样,今日我有很大进步吧?才……被你等了这么一会,而且,我在后面追赶你的时候,还能……看清你的背影了……”
被后面那人叫做师傅的年轻人一脸淡然从容,完全没有长途奔波后的倦容,略带笑意的缓缓说着:“是么。这么说来你是有很大的进步……不过,还差得远呢,更要加把劲了。”
两人看起来都很年轻,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一身行装带着赶路的匆忙,看起来完全不像师徒而像是同龄的兄弟。
“今日就练到这里吧,天色渐晚,需得早些找好过夜的地方。”
“嗯。”后来者渐渐恢复了呼吸。
两人迈步向前,走进越发郁郁葱葱的林深不见天日的密林,脚下的路,只不过是神秘苗疆之地的边沿。
苗疆,东临洞庭,西连川贵,南到广西,多丘陵而少平地,山势连绵起伏,地势险要,葱郁林深不见天日,无数野兽、毒物出没,更有黑雾瘴气——“苗中四时气候与内地向异。常有黑雾弥漫,卓午始稍开朗。当朦翳之时,人畜对面不相见,寸趾难移。春夏淫雨连绵,兼旬累月,常驻泥滓难行。雨势甫霁,蒸湿之气,侵入肌骨。其泉为山洞岩浆,性极寒冽,饮之败胃,水土恶劣,外人居其间,常生疠疫。”(《苗防备览风俗考》)。
这两人,便是逍遥于花生了。
逍遥和花生离开少林寺后,一路兼程,赶往苗疆。路程之中,逍遥白日教授花生修习“逍遥游步法”,晚间修习“少林易筋经”,时间倒也过得充实,只感觉数日的时光,便已赶到了苗疆边沿地界,不出两日,便可入苗疆了。
逍遥耐心教授,花生倒也此生从未有过的用心去学,这几日颇有进步。
逍遥于花生两人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花生脚下又踏出了“逍遥游步法”来,身影一晃,隐然撇下逍遥好远。逍遥见了,摇摇头,脚下踏出“逍遥游步法”,赶忙追去,一把落在花生肩头,拉住花生。
两人站在原地。“听着,练功需得循序渐进,你的功力尚浅,切不可贪多,否则损耗内力,反而事倍功半。”看着越发对练武痴迷用劲的花生,逍遥心中有丝难以言明的担心。
“是。” 花生的双眼从刚才练武的炙热充斥下逐渐平和下来,额头几滴汗珠,“徒儿知道了,徒儿知错了。”
花生说的很诚恳,暮色也越来越厚。
“叮咚……”敦厚的铃音迎面而来,蜿蜒曲折的前路,隐隐间一头老毛驴慢慢悠悠的走来,那敦厚的铃铛系在老毛驴的脖间,缰绳陈旧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老毛驴没精打采,显得瘦弱,几处皮毛脱落,耷拉的耳朵,黝黑双眼里,是经历无数岁月之后那般的沉静。
老毛驴的背上,一人趴着,不知生死。
渐进,花生和逍遥听到那伴随着老毛驴脖间敦厚铃铛铃音的,是那毛驴背上那人的鼾声。
铃音鼾声相应和,暮色林深不知何?
就那个样子,竟然能在行走的毛驴背上睡得那么熟,那人不是世间最瞌睡的瞌睡虫,就是,喝醉了。
老毛驴没精打采、悠哉淡然的经过站在路旁有些发呆的逍遥和花生,或以习惯别人那样的眼光,不以为意,毫不理会逍遥和花生,只走自己的路。
逍遥和花生相视一笑,这真是很奇怪的一个人,一匹驴。
老毛驴走的路途稍许颠簸,背上的鼾声有了快慢起伏的变化,继而鼾声停止,趴在毛驴背上的人直起腰来,伸开双手,伸了一个懒腰,同时张开大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原来是个和那老毛驴挺配般的,瘦弱老道士。
“停!停!老家伙,你又走错路了!”瘦弱老道士睁开双眼看看前路,又转首看看背后,叫道:“你这个老不死的,又走错方向了!”老道士拉紧缰绳,老毛驴止步,淡然的承受着老道士的叱喝,甚至停下来在路边啃食几口野草。
“是那边!不是这边!你要走错了!”老道士牵引缰绳,老毛驴规规矩矩的转过方向,慢慢悠悠的上路。
老道士打了一个哈欠,从腰间摘下一个大葫芦,“我是喝多了么?老家伙,你也喝多了么!”老道士拍拍老毛驴的脖间,“喝口酒,醒醒神!”而后,老道士不受毛驴背上的颠簸,葫芦中倒下的酒一滴不剩的落入老道士张开的大口之中。
逍遥心中叫道:“真是个,不要命的,酒鬼!”
喝下酒,老道士真的神智清醒了许多似的。
“老家伙,你也来几口?”老道士俯下身子,将大葫芦伸到老毛驴眼前。老毛驴鼻孔似有些厌恶的出着气,两只耷拉的耳朵竖起,拍打着老道士的手。
“好,好,好,现在不喝,晚上再喝!”老道士收好葫芦,身子随着毛驴蹄下的颠簸的路途一晃一摆。
老道士老毛驴走过逍遥和花生,老道士向逍遥和花生点点头,大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意味。终于看清,那老道士那张沧桑清瘦却又乐观的脸庞。逍遥和花生向那老道士回礼示意,心中对那老道士出了几丝好奇之意外,有多了几丝好感来。只有那老毛驴一副谁也不理的样子。
不远前面,好像是一座村子。
逍遥和花生走在老道士老毛驴之后,走进了才发现,那座村子,竟是一座荒村,遍布的蛛网和四处隐匿的野虫,显示着这座村子荒废了许久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今晚,就在这座荒村里歇息么?
“这个村子怎么会变成这样?”看惯了荒村绝户的逍遥,不禁也为眼前这座荒村的荒凉感到有些心悸。
“这里……经历过战祸……而且,也许就发生在不久之前……呜呼,哀哉……一将功成万骨枯,万骨枯功成一将……呸!”老毛驴上的老道先是悲伤,继而悲愤,由一切都已无所谓、随遇而安变得愤世嫉俗,腰间酒葫芦已然到了手上,喉间咽下大口酒水。
“这位大叔……你怎么知道的?”花生看到老道的变化,有些吃惊。
“哈哈哈哈……”酒入肝肠,老道激进笑道:“小孩子,你懂什么?这些‘大人们’的事情,小孩子又知道什么!你们最好还是不要知道的好,那可是很吓人!”
老道满口胡言乱语,逍遥和花生听得云里雾里。
花生见和那老道也说不到一块,便不再多嘴,也不再理会那老道,与逍遥相视一望,眼神之中颇有些无奈,“遇见这么个疯疯癫癫的老道,当真让人无奈……”
“今晚吃些什么果腹呢?”花生的肚子咕咕叫了,自从跟随逍遥一道远行,随逍遥练武,饭量大了许多,肚子也很快就会饿了。
“吃什么?是个问题!”那老道却在搭话,却又似在自言自语,“不如,把你这头老毛驴宰了来吃!”那老道自顾斜视了一眼那头老毛驴,老毛驴好似能够听懂老道的话语一般,竟也斜眼“狠狠瞪了”那老道一眼,而后自顾埋头寻找东西来吃,仿似在向老道抗议,“每天驮着你走动走西本来就很累了,不奢望你这老家伙给我寻些吃的,现在还要宰了我来吃!”
老道就真的好想被骂了一顿,嘴角抽搐,赶忙变了口气来开脱,“就是宰了你来吃,怕是你也没有多少肉来吃!要么就是你那一身老皮老的让人嚼不动!算了算了……”
九十二、荒村·老道(下)
花生听了老道之前的话,刚想开口说:“好!好!可以!可以!我来帮忙!”花生心想这些日子来终于可以吃口荤腥打打牙祭改善生活,没想到立马听到老道后面的话,花生只有无奈的摇摇头,心中暗骂道:“这是什么人嘛!真是个疯子!疯老头子!”
看着花生的脸色由喜变忧,逍遥许是已经猜到了此刻花生心中所想,对着花生淡淡一笑,摇摇头,从身上包袱中取出事先准备的干粮,分给花生一块,花生噘着嘴接过去,看着那干干的干粮,流露出恨恨的眼色。
逍遥顿了顿,觉得那疯疯癫癫的老道一人出没在此身世可怜,又分了块干粮给那老道,逍遥缓缓开口道:“老伯,同是天涯沦落人……”逍遥话未说完,那老道根本没有去听逍遥之言的兴趣,竟已伸手接过那块干粮,竟自去吃。
逍遥笑了笑,不再多言,自己也去取了一块干粮,吃了一块干粮。逍遥背上包袱里,从少林寺藏经阁带来的那块木盒子,就在里面。
干粮,很干很硬,咬起来很费劲。
花生吃的很生气与无奈,逍遥吃的如同往常无甚特别,老道倒是吃的挺有滋有味,甚至老道自己在嘴里把干粮嚼碎了,盛在手里喂给老毛驴去吃。
花生看了那老道一眼,心中暗暗咒骂,“我们好心分你干粮吃,你个老头子不知好歹,也不把你葫芦的酒分点给我俩,还要糟蹋粮食!”
这个平静的夜晚,在深山厚林之中的某个荒村里,月色明晰透过树影重帘。逍遥、花生、老道随便寻了一处破屋,反正这里的破屋基本上都是一个样子,没太大区别,权且栖身。
“明天,会有怎样的际遇呢?”花生如是想,逍遥如是想,老道如是想。
花生随着逍遥,盘膝打坐,那老道靠在卧着的老毛驴身上,打起瞌睡来,不一会儿,呼噜声又起,老毛驴显是依然习惯了老道的呼噜声,耷拉的双耳,闭着双眼,许是老毛驴也很是累了。
花生被老道的呼噜声惊扰,睁开双眼,却听到逍遥的声音,“心如止水!”花生暗暗吐吐舌头,去看逍遥,只见逍遥仍旧闭着双眼盘膝打坐。
“不用睁开眼就知道我在做什么?”花生心中暗暗想着,淡淡的应了一声“哦,知道了”。花生随即闭上双眼,盘膝打坐,体内修习着逍遥教给他的“少林易筋经”内功心法。
此时虽还未进入苗疆,只到边界处,但此处的气候已与苗疆相仿,时至夏日,密林燥热闷湿之气、蚊虫,扰人清梦。花生时不时被外界打扰,心神不宁,难以入静,逍遥缓缓睁开双眼,“今夜就到这里吧。”这也是无奈之举,花生停下来,点点头,是时候休息了,连日的奔波赶路,却也累人。
逍遥、花生随便靠着破屋内的墙壁就渐渐入睡。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逍遥睁开双眼,周围有些响声,不久,花生也被这些响声惊醒。
那老道低着头,缓慢的步伐向前走着,好似没有注意到前面有些什么东西,就那么踩过去,或是撞到了才缓慢变个方向,继续向前走……逍遥和花生相视一望,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他……这是怎么了?”花生压低声音,生怕被老道知道似的。
老道拖着身子缓慢向前行走,逍遥和花生看清楚了,那老道的双眼竟然是闭着的,看那样子那老道根本没有醒来,而是仍然睡着了,倒是这样的“睡着”后漫无目的的行走,不再打呼噜了。
“难道是在……梦游?”花生的说话声音稍稍大了些。
“梦游?”逍遥有些不明白。
“就是人睡着了之后,在本人睡着了不知情的情况下,起来四处漫无目的的游荡,做些便那人不知道的事情……就像他那样。”花生轻声在逍遥耳边解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你去哪里了?” 那老道嘴中喃喃自语着,漫无目的的游荡,几次碰到墙壁也未曾醒来,转个方向,继续行走,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
喃喃自语慢慢变得大声,“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声音之中,老道的烦躁越发强烈,乃至愤怒,“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你去哪里了!你到底去哪里了!”老道一直重复着这几句话。
烦躁,愤怒,悔恨,却也显得是那么的可怜。
“啊!”老道终于大吼一声,一掌向前推出,只听轰然一声,老道一掌所至之处,破屋墙壁轰然裂开一个大口子,尘土飞扬,屋顶瑟瑟作响。
“好强的内力!”逍遥不禁开口一叹。
花生心中骇然,这老道原来有这般深厚武功,四处望去,老道那头老毛驴早已不知去向。
“为什么!为什么!”老道依然闭着双眼,一脸睡着安详的样子,然而此时不清醒的他越发狂躁,越发愤怒,双掌四处挥出,破屋墙壁纷纷轰然倒塌。
“走!”花生拉着逍遥,“快出去,这房子,要塌了!”逍遥有些不忍,想去“救”那老道,屋顶终究支撑不住,倒塌下来。花生拉着逍遥,从墙壁破洞跃出。
破屋轰然坍塌。之前的战祸,已让房屋受损,此时老道的掌力加剧了房屋的坍塌,“那老头,被埋在下面了……或许被砸死了……”逍遥心有不忍。
“为什么!为什么!”尘土飞扬之中,老道的声音传了出来。
尘埃渐渐落定,老道的身影依稀可见,依然挺立,依然低着头,拖着身子缓慢行走。“嘭!”老道一掌劈开倒落一旁担在半截墙壁的房柱,登时木屑纷飞。
纷飞木屑带着尘埃四处开去,老道手中接住空中一段木柱,仿似长剑在手,身前一挥,剑气带动那些尘土,激射出去,剑气纵横几丈之远方止。手中多了柄“长剑”,那老道的情绪好似变得“镇定”、“平稳”了些。
不过,老道仍旧没有醒来,仍在梦游之中。
无形剑气,附带着飞扬尘土,变得有形,因而逍遥和花生方才有机会看到这般肆意纵横于天地之间的浩然剑气!
逍遥与花生心中骇然无比,这老道,当真深藏不漏啊!
这剑法,去尽繁华,充盈着真气,势不可挡!
逍遥拉着花生退后了好几步,“小心他的剑气,不要离得太近……”逍遥淡淡的说着,双眼和花生的双眼一样,早就完完全全的被老道的剑法所吸引,所震慑。
那老道,还是个会梦游的老道,究竟是什么人?有着怎么样的故事呢?
终于,老道握着“长剑”的右手缓缓垂下,老道矗立在夜色微风之中,安静的像棵枯树。
“他,接下来要做什么?”花生和逍遥心中都这样的想着。
老道右手中的“长剑”被老道扔在空中,“长剑”缓缓落下,老道一掌挥出,击中那把“长剑”,那段木柱登时化为齑粉……“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老道的声音逐渐变小,老道缓慢的移动着,不再像之前那么的愤怒狂躁。
老道漫无目的的行走着,行走着,寻找着,寻找着……不知何时,那头不知何时消失不见的老毛驴跑回到老道身边,脑袋依偎在老道身前,摩挲着老道,老道伸手摸到了毛驴的身子,像是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样,突然一下子倒在老毛驴的身上。
老毛驴驮着老道,离开刚才被老道摧毁的那破屋残垣的周围,缓慢的走到平稳干净处, 老毛驴缓缓卧下去,老道仍旧没有醒来,就那儿趴在老毛驴身上睡着,不多时,老道的呼噜声渐起……
老毛驴****着老道血迹斑斑的双手。那些伤口,许是老道刚才出掌、挥剑,被撞到,被刺到留下的伤口。
看样子,那头老毛驴早就已经习惯了老道夜晚睡着之后的“梦游”、“发疯”了……倒是逍遥和花生,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久久不敢相信。
那老道,还是个会梦游的老道,究竟是什么人?有着怎么样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