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纳河左岸的书摊,便是从那里开始的,从那里到加路赛尔桥可以算是书摊的第一个地带,虽然位置在巴黎的贵族的第七区,一点也找不出冠盖气味来。在这一地带的书摊,大约可以分这几类第一是卖廉价的新书的,大部是各书店出清的底货,价钱的确公道只是要你会还价,例如旧书铺里要卖到五六百法郎的勒纳尔(J.Renard)的《日记》,在那里你只须化二百法郎光景就可以买到,而是崭新的。我的加梭所译的赛尔房德里的《模范小说》,整批的《罗巴杂志丛书》,便都是从那儿买来的。这一类书在别处也有,只没有这一带集中吧。其次是卖英文书的,这大概和附近的外交部奥莱昂车站多少有点关系吧。可是这些英文书的买主却并不多,以化两三个法郎从那些冷清清的摊子里把一本初版本的《万牲园的一个人》带回寓所去,这种机会,也是常有的。第三是卖地道古版书的,十七世纪的白羊皮画书,十八世纪饰花的皮脊书等等,小心的盛在玻璃的书框里,上了锁,不能任意地翻看。其他价值次的古书,则杂乱地在木匣中堆积着,对着这一大堆你挨我挤着古老东西,真不知道如何下手。这种书摊前比较热闹一点,买书多数是中年人或老人。这些书摊上的书,如果书摊主是知道值钱的你便会被他敲了去,如果他不识货,你便沾了便宜来。我曾经从一带的一位很精明的书摊老板手里,化了五个法郎买到一本一七五年初版本的DuLaurens的Imirce,至今犹有得意之色;第一因Imirce是一部干禁书,其次这价线实在太便宜也。第四类是卖淫的,这种书摊在这一带上只有一两个,而所谓淫书者,实际也仅是表面的,骨子里并没有什么了不得,大都是现代人的东西,写骗骗人的。记得靠近王桥的第一家书摊就是这一类的,老板娘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婆,当我一回逗留了一下的时候,她就把我当做主顾而怂恿我买,使我留下极坏的印象,以后就敬而远之了。其那些地道的“珍秘”的书,如果你不愿出大价钱,还是要费力气角落落去寻的,我曾在一家犹太人开的破货店里一大堆废书中,到过一本原文的Cleland的Fanny Hill,只出了一个法郎买回来。是意想不到的事。
从加路赛尔到新桥,可以算是书摊的第二个地带。在这一带面的美术学校和钱币局的影响是显著的。在这里,书摊老板是兼板画图片的,有时小小书摊上挂得满目琳琅,原张的蚀雕,从书上拆下的插图,戏院的招贴,花卉鸟兽人物的彩图,地图,风景片大大小小各色俱全,反而把书列居次位了。在这些书摊上,我们难得碰到什么值得一翻的书的,书都破旧不堪,满是灰尘,而且一部分是无用的教科书,展览会和画商拍卖的目录。此外,在这带我们还可以发现两个专卖旧钱币纹章等而不卖书的摊子,夹在摊中间,作一个很特别的点缀。这些卖画卖钱币的摊子,我总是望然而去之的,(记得有一天一位法国朋友拉着我在这些钱币摊子逗留了长久,他看得津津有味,我却委实十分难受,以后到河沿走,总不愿和别人一道了。)然而在这一带却也有一两个很好的书子,一个摊子是一个老年人摆的,并不是他的书特别比别人丰富,是他为人特别和气,和他交易,成功的回数居多。我有一本高克(Coclcau)亲笔签字赠给诗人费尔囊·提华尔(Fernand Divoire)Le Grund Ecurt,便是从他那儿以极廉的价钱买来的,而我在加里尔书店买的高克多亲笔签名赠给诗人法尔格(Fargue)的初版Opera,却使我化了七十法郎。但是我相信这是他错给我的,因为是用蜡纸包封着,他没有拆开来看一看;看见那献辞的时候,他许不会这样便宜卖给我。另一个摊子是一个青年摆的,书的选择精,大都是现代作品的初版和善本,所以常常得到我的光顾。我知道这青年人的称字叫昂德莱,因为他的同行们这样称呼他,人圆滑,自言和各书店很熟,可以弄得到价廉物美的后门货,如果客指定要什么书,他都可以设法。可是我请他弄一部《纪德全集》他始终没有给我办到。
可以划在第三地带的是从新桥经过圣米式尔场到小桥这一段。这一段是赛纳河左岸摊中的最繁荣的一段。在这一带,书摊比都整齐一点,而且方面也多一点,太太们家里没事想到这里来找本小说消闲,也有;学生们贪便宜想到这里来买教科书参考书,有;文艺爱好者到这里来寻几本新出版的书,也有;学者们要研书,藏书家要善本书,猎奇者要珍秘书,都可以在这带获得满意回。在这一带,书价是要比他处高一些,然而总比到旧书铺里去便宜。健吾兄觅了长久在圣米式尔大场的一家旧书让中觅到了一《龚果尔日记》,化了六百法郎喜欣欣的捧回去,以为便宜万分,是在不久之后我就在这一带的一个书摊上发现了同样的一部,而装订却考究得多,索价就要二百五十法郎,使他悔之不及。可是种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跑跑旧书摊的人第一不要抱什么一定的的,第二要有闲暇有耐心,翻得有劲儿便多翻翻,翻倦了便看看头熙来攘往的行人,看看旁边塞纳河静静的逝水,否则跑得腿酸流,眼花神倦,还是一场没结果回去。话又说远了,还是来说这带的书摊吧。我说这一带的书较别带为贵,也不是胡说的,例如套的Echanges杂志,在第一地带中买只须十五个法郎,这里却一要二十个,少一个不卖;当时新出版原价是二十四法郎的CelineVoyage au boutde lanuit,在那里也非十八法郎不可,竟只等于原的七五折。这些情形有时会令人生气,可是为了要读,也不得不回去。价格最高的是靠近圣米式尔场的那两个专卖教科书参考书摊子。学生们为了要用,也不得不硬了头皮去买,总比买新书便点。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些摊子的主顾,反之他们倒做过我的主顾。为我用不着的参考书,在穷极无聊的时候总是拿去卖给他们的。里,我要说一句公平话:他们的给的价钱的确比季倍尔书店高一点这一带专卖近代善本书的摊子只有一个,在过了圣米式尔场不远到小桥的地方。摊主是一个不大开口的中年人,价钱也不算顶贵,是他一开口你就莫想还价:就是答应你也还是相差有限的,所以着他陈列着的《泊鲁思特全集》,插图的《天方夜潭》全泽本,Cririco 插图的阿保里奈尔的Calligrammes,也只好眼红而已。在这一带,集似乎比别处多一些,名家的诗集化四五个法郎就可以买一册回去至于较新一点的诗人的集子,你只要到一法郎。或甚至五十生丁木匣里去找就是了。我的那本仅印百册的Jeanchirico插图的Reverdy 的《沉睡的古琴集》,超现实主义诗人GuiRosey的《三十年战集》等等,便都是从这些廉价的木匣子里了来的。还有,我忘记了,这一带还有一两个专卖乐谱的书铺,只是对于此道我是门外汉从来没有去领教过吧。
从小桥到须里桥那一段,可以算是河沿书摊的第四地带,也是最后的地带。从这里起,书摊便渐渐地趋于冷落了。在近小桥一带,你还可以找到一点你所需要的东西。例如有一个摊就有大N.R.F.和Crassct出版的书,可是那位老板娘讨价却实在太狠定价十五法郎的书总要讨你十个法郎,而且又往往要自以为行,凡是她心目中的现代大作家,如摩里向克,摩洛阿,爱(Ayme)等,就要敲你一笔竹杠,一点也不肯让价;反之,像拉尔波茹昂陀,拉第该,阿郎等优秀作家的作品,她倒肯廉价卖给你。小桥一带再走过去,便每况愈下了。起先是虽然没有什么好书,总还能维持河沿书摊的尊严的摊子,以后呢,卖破旧不堪的通俗说杂志的也有了,卖陈旧的教科书和一无用处的废纸的也有了,到须里桥那一带,竟连卖破铜烂铁,旧摆设,假古懂的也有了;那些摊子的主人呢,他们的样子和那在下面塞纳河岸上喝劣酒,鱼或睡午觉的街头巡阅使(Clochard),简直就没有什么大两样。了这个时候,巴黎左岸书摊的气运已经尽了,你腿也走乏了,你眼睛也看倦了,如果你袋中尚有余钱,你便可以到圣日本曼大街的小咖啡店里去坐一会儿,喝一杯儿热热的浓浓的咖啡,然后把沿路的收获打开来,预先摩娑一遍,否则如果你已倾了囊那么你走上须里桥去,倚着桥栏,俯看那满载着古愁并饱和着圣母祠的声的,塞纳河的悠悠的流水,然后在华灯初上之中,闲步缓缓归去倒也是一个经济而又有诗情的办法。
说到这里,我所说的都是塞纳河左岸的书摊,至于右岸的呢,则有从新桥到沙德菜场,从沙德菜场到市政厅附近这两段,可是为传统的关系,因为所处的地位的关系,也因为货色的关系,它都没有左岸的重要,只在走完了左岸书摊尚有余兴的时候或从卢尔(Louvre)出来的时候,我才顺便去走走,虽然间有所获,如查的L’homme approximatif或卢梭(Henri Rorsseau)的画集,但这极其偶然的事;通常,我不是空手而归,便是被那街上的鱼虫花鸟店所吸引了过去。所以愿意去“访书”而结果买了一头红头雀回来,也是有过的事他们粗人俗人,常常笑我尚有孩子气,我承认我尚有子之心,个中诗意及哲理,是他们不能领略的。
在玄武湖畔
李金发
这个不可多得的,打破六十余年纪录的,温度达一百零四度的一九三四年我恰从温和适意的南国的罗浮山,跑到石头城来,是自叹倒霉,预备去受酷暑的磨难的。不料不幸中之幸,终于躲玄武湖养园两个月,和太阳神抵抗,终得平安过去。现在秋意渐浓厚,我继续在居住,看着大自然逐步失去活泼之态,一面严冬在准备它的大业。
七月初旬,知道家人要北来,我就在南京物色西式的住宅,五台山走到阴阳营、马家街等地都空费流汗。凑巧得很,友人汪来访,他知道我在找房子,他提议分租他住的养园一部分给我,是再好没有,人们求之不得的。我于是遂从不脱南京旧日本色的沙井逃出来,好像舒了一口喘息似的。
到上海去接家人回来,就在那里过昼伏夜出的生活。
这个中国式的西洋别墅,不要小看它,是当年住过许多党国人的,因为以前做过荷院俱乐部。值得提起的,是它有一大客厅,容六七十人跳舞,当年曾做过首都社交中心的工具的,其余的建则一无是处。然细察一会儿,则可看出屋主人是休养林泉的能手,子全部的窗和门,都是铁纱窗,没有苍蝇蚊子踪影。四周栽满花草高纵的树木包围着,在窗外还有芭蕉的绿叶,代替了窗帘。葡萄满生白色的果实,在预备采食之前一日,为不知什么鼠食得干净。偏有成亩的小竹成林,因为久旱的缘故,笋子老埋在土下,一遇过了雨,翌晨无数的幼芽,从土中如笔般长出。老园丁说,此种不会长成,便将它挖出来,做菜;起初觉得非常可惜,煞风景,后来看惯了,自己也每遇雨后抢着去挖,把它鲜炒或晒成笋干。柳在窗外摇曳,有时垂到地下,阻住人来往的路,但从不会把它矮;有时柳枝驻下一二个富于气力的蝉儿,引吭高歌,与远处高的和成一个合奏曲,真是热闹,有时扰人午睡又觉罪不容诛。听子说,秋天无力的蝉,叫声是“也余也余”地叫,与盛夏的“余余”不变音的叫法,是不同的。后来入了秋听之,果然不错。亏我在乡间住了十几年,还不曾听过这常识。至今思之,不快的,有一天气压非常高的一天,我出去公园管理处打电话,看到一个草鞋的苦力人,手持一竹竿,腰间挂着一竹篓,正在将一种胶质在竿尾,然后仰首去寻蝉声所自出,将这有胶的竿,轻轻地靠在着的蝉之背部,则两翼已在无用地挣扎,他徐徐将竿退下,将蝉上有胶的部分揭去(美丽的翼就此残缺了),放进篓中它无数同命者中去。犹闻闹成一张如人类狱中的罪人之骚动,我好奇地,借的竿也捉下一个,也给他放进去了。这是我牺牲一生命的罪过!此种蝉将卖给小孩子玩,——磨难小动物,是中国儿童的时色,是无知的父母所允诺的。——或卖给人做药材,这就是与人无所的自然吟咏者之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