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12月惟有真实的苦难,才能驱除浪漫底克的幻想的苦难;惟有看到克服苦难的壮烈的悲剧,才能帮助我们担受残酷的命运……傅雷惟有真实的苦难,才能驱除浪漫底克的幻想的苦难;惟有看到克服苦难的壮烈的悲剧,才能帮助我们担受残酷的命运;惟有抱着“我不入地狱谁人地狱”的精神,才能挽救一个萎靡而自私的民族:这是我十五年前初次读到本书时所得的教训。
不经过战斗的舍弃是虚伪的,不经劫难磨炼的超脱是轻佻的,逃避现实的明哲是卑怯的;中庸,苟且,小智小慧,是我们的致命伤:这是我十五年来与日俱增的信念。而这一切都由于贝多芬的启示。
我不敢把这样的启示自秘,所以十年前就译了本书。现在阴霾遮蔽了整个天空,我们比任何时都更需要精神的支持,比任何时都更需要坚忍、奋斗、敢于向神明挑战的大勇主义。现在,当初生的音乐界只知训练手的技巧,而忘记了培养心灵的神圣工作的时候,这部《贝多芬传》对读者该有更深刻的意义。今日我说被拨弄的生活富有成果——盛放死亡的供品的器皿里,凝积的痛楚已经挥发,它的奖赏置于光阴的祭坛上。
大地震颤溶入我的心律
泰戈尔
下午我坐在码头最后一级石阶上,碧澄的河水漫过我的赤足,潺逍去。
多年生活的残羹剩饭狼藉的餐厅远远落在后面。
记得消费安排常常欠妥。手头有钱的时光,市场上生意萧条,货船泊在河边,散集的钟声可恶地敲响。
早到的春晓唤醒了杜鹃;那天调理好弦索,我弹起一支歌曲。
我的听众已梳妆停当,桔黄的纱丽边缘掖在胸前。
那是炎热的下午,乐曲分外倦乏、凄婉。
灰白的光照出现了黑色锈斑。停奏的歌曲像熄灯的小舟,沉没在一个人的心底,勾起一声叹息,灯再没点亮。
为此我并不悔恨。
饥饿的离愁的黑洞里,日夜流出激越的乐曲之泉。阳光下它舞蹈的广袖里,嬉戏着七色光带。
淙淙流淌的碧清的泉水,融和子夜诵读的音律。
从我灼热的正午的虚空,传来古典的低语。
今日我说被拨弄的生活富有成果——盛放死亡的供品的器皿里,凝积的痛楚已经挥发,它的奖赏置于光阴的祭坛上。
人在生活旅途上跋涉,是为寻找自己。
歌手在我心里闪现,奉献心灵的尚未露面。
我望见绿荫中,我隐藏的形象,似山脚下微波不漾的一泓碧水。
暮春池畔的鲜花凋败,孩童漂放纸船,少女用陶罐汨汨地汲水。
新雨滋润的绿原庄重、广袤、荣耀,胸前簇拥活泼的游伴。
年初的飓风猛扇巨翅,如镜的水面不安地翻腾,烦躁地撞击环围的宁——兴许它蓦然省悟:从山巅疯狂飞落的瀑布已在山底哑默的水中屈服——囚徒忘掉了以往的豪放——跃过岩,冲出自身的界限,在歧路被未知轰击得懵头懵脑,不再倾吐压抑的心声,不再急旋甩抛隐私。
我衰弱、憔悴,对从死亡的捆绑中夺回生命的叱咤风云的人物一无所知,头顶着糊涂的坏名声独行。
在险象环生的彼岸,知识的赐予者在黑暗中等待;太阳升起的路上,耸人云际的人的牢狱,高昂着黑石砌成的暴虐的尖顶;一个个世纪用受伤的剧痛的拳头,在牢门上留下血红的叛逆的印记;历史的主宰拥有的珍奇,被盗藏在魔鬼的钢铁城堡里。
长顺荡着神王的呼吁:“起来,战胜死亡者!”
擂响了鼓皮,但安分的无所作为的生活中,未苏醒搏杀的犷悍;协助天神的战斗中,我未能突破鹿砦占领阵地。
在梦中听见战鼓咚咚,奋进的战士的脚下火把的震颤,从外面传来,溶人我的心律。
世世代代的毁灭的战场上,在焚尸场巡回进行创造的人的光环,在我的心幕上黯淡了下来;我谨向征服人心、以牺牲的代价和痛苦的光华建造人间天堂的英雄躬身施礼!我相信,一切的鬼都是为害的,倘若被放纵着,便是我们自己“曲脚鬼”也何尝不如此。
魔鬼的括弧
聂绀弩
哥仑布在汪洋大海中第一眼看见一块木片,一片草色的时候,他是如何地狂喜呀,“陆地!陆地?”他大叫。从此,他胜利了,成功了,自有人类以来的最大的胜利,成功。
哥仑布曾经怎样狂喜,魔鬼也怎样狂喜;哥仑布曾经怎样高叫,魔鬼也怎样高叫,当魔鬼从人们那里发见了括弧的时候(就是那别名引号的括弧——“”。人们有时候用这括弧)。从此,它胜利了,成功了,自有魔鬼以来的最大的胜利,成功。很快地,差不多一秒钟的万分之一的时间,它就学会了运用那括弧,而且比无论谁都用得好,魔鬼是聪明的。
魔鬼的敌人是神。神在人们中间的信仰是不可动摇的!神的言词是不可驳复的,神的勇力是不可战胜的,多么长的时间哟,魔鬼就为这些事而苦恼着。现在,这些苦恼没有了,它笑了,它有一个巧妙的武器:括弧。人尊敬神么?它在神上打一个括弧:神是崇高的么?它在崇高上打一个括弧:神是正直,勇敢的么?它在正直,勇敢上打一个括弧!无论什么,只要是属于神的,它都毫不踌躇,毫无例外地给打一个括弧。这样,就无须乎再忙于摇撼神的信仰,忙于驳复神的言词,更用不着和神的勇力比赛,神就自然不是神而只是“神”;神的崇高,正直,勇敢也就不是崇高,正直,勇敢,只是“崇高”,“正直”,“勇敢”。在括弧里的字样,向例是含着讽刺的意味的。
但是纵然这祥,魔鬼还是不肯罢休,它还没有得到完全的胜利,完全的成功。它还必须在自己身上打上括弧,在自己的属性上打上括弧,比如卑劣,邪恶,怯懦等等。这样,不用说,魔鬼就不是魔鬼而是“魔鬼”,卑劣,邪恶,怯懦也不是卑劣,邪恶,怯懦,而是“卑劣”,“邪恶”,“怯懦”。而括弧里的字样,向例是含有反语的意味的。
于是神不但不是神,反而只是魔鬼;魔鬼不但不是魔鬼,实际的意义,反而是神。不言而喻,崇高反而是卑劣,而卑劣则是崇高;正直反而是邪恶,邪恶倒成了正直;勇敢不过是怯懦,怯懦却正是勇敢;这真是旋乾转坤,化男为女,移山倒海,俾昼作夜的神通,而魔鬼却并未费吹灰之力。不过轻轻地在无论什么上都打一个括弧而已。魔鬼是聪明的。
从前,神和魔鬼的分别是明显的,一望而知;现在似乎渐渐混淆起来了。从前是神不说魔鬼的话,魔鬼不说神的话的,现在,神虽然仍旧不说魔鬼的话,但魔鬼无论做着怎样反神的,是如何使玄学鬼或直脚鬼不能为害。我相信,一切的鬼都是为害的,倘若被放纵着,便是我们自己“曲脚鬼”也何尝不如此。人家说,谈天谈到末了,一定要讲到下作的话去,现在我却反对地谈起这样正经大道理来,也似乎不大合式,可以不再写下去了吧。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雪?鲁迅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腊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蝴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秋夜
鲁迅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映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鬼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迭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如果你是石头,便应当做磁石;如果你是植物,便应当做含羞草;如果你是人,便应当做意中人。
石头下面的一颗心
雨果
把宇宙缩减到惟一的一个人,把惟一的一个人扩张到上帝,这才是爱。
爱,便是众天使向群星的膜拜。
上帝在一切的后面,但是一切遮住了上帝。东西是黑的,人是不透明的,爱一个人,便是要使他透明。
某些思想是祈祷。有时候,无论身体的姿势如何,灵魂却总是双膝跪下的。
相爱而不能相见的人有千百种虚幻而真实的东西用来骗走离愁别恨。别人不让他们见面,他们不能互通音信,他们却能找到无数神秘的通信方法。他们互送飞鸟的啼唱、花朵的香味、孩子们的笑声、太阳的光辉、风的叹息、星的闪光、整个宇宙。这有什么办不到呢?上帝的整个事业是为爱服务的。爱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命令大自然为它传递书信。
啊,春天,你便是我写给她的一封信。
未来仍是属于心灵的多,属于精神的少。爱,是惟一能占领和充满永恒的东西。对于无极,必须不竭。
上帝不能增加相爱的人们的幸福,除非给予他们无止境的岁月。在爱的一生之后,有爱的永生,那确是一种增益;但是,如果要从此生开始,便增加爱给予灵魂的那种无可言喻的极乐的强度,那是无法做到的,甚至上帝也做不到。上帝是天上的饱和,爱是人间的饱和。
如果你是石头,便应当做磁石;如果你是植物,便应当做含羞草;如果你是人,便应当做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