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嚣看穿了他的心事,索性将话挑明,他说:“你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所以怀疑你的师父就是杀害你母亲的仇人。”
龙北兆点头。
“如果事实就是如此,你要如何应对?”
龙北兆摇头,说:“我不知道。”
“人总是像你这样,因为已知的事情而苦恼,因为未知的事情而困扰。你看这一局棋,你虽然看过棋谱,棋谱中的攻防要则虽也概括得较为详尽,但你还是想要找一招棋谱之外的高招——你所听到的这些故事也不是事实的全部,通常人们认为选择就是要避开不利,选择有利,但是事后总是种种抱憾。所以我认为,在事后不给自己留下遗憾的选择才是最为正确,可问题在于,往后会怎么想,又如何能得知。”
龙北兆一下子难以接受他师祖的世界观,但他现在不愿意多想,不愿意想他师父和他的母亲的种种恩怨纠结,他想好好下完这盘棋。
棋谱中的结果是红方以微弱的优势抢攻,如果红棋攻得稍有缓慢便要遭到黑棋凶猛的反攻,如果黑棋应得丝毫不差,便如棋谱中所述的守和。
黑棋虽然多子,但是車马炮都不能施展拳脚,处处受牵,的确是明显的下风。
但是龙北兆的马没有跳出去,他脱离了棋谱进了一歩边卒,看似是无关紧要的闲招。
龙嚣看他走完这一手棋,思索了一会,然后大笑着说:“看来还真是低估了你。”
他走出小屋,又转回来,并没有把残局进行下去,却对龙北兆说了另外一些话。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的武功秘籍只是两本普普通通的棋谱……”
“我正在奇怪当中,难以自拔。”
龙嚣再次哈哈大笑,“小娃儿,还真是伶牙俐齿啊——说到武学,世人都已经把我形容成了神仙妖怪,还有人传说我是得到了仙人的指点才练成了绝世的武功……”
他还说:“可是人们不明白,传说中的仙人,其实就是你自己。”
龙北兆睁大眼睛听着,听他师祖说说明白真正的武学真谛。
“粗浅武学注重形态,便是所谓的一招一式,每一招每一式都讲究套路变数。上乘武学注重速度与力度,因而重视内功修为。要从上乘的武学中更上一层楼,不是想主观上想练就就能成功的,还需要一些悟性,心领神会,就是最为重要的关键。”
龙北兆怎么也不能理解最高的武功是悟性,这是什么逻辑。
“文钦的那一路武功注重两个字,灵与巧,身法灵动,而招式精奇,有些招法甚至可以说是匪夷所思。王双的武功也是注重两个字,勤与专,按照他的理论,他的武功要练得精髓,每一招要达到理想的效果都需要千锤百炼。而我钻研的武功和这两个人截然不同……”
龙嚣将他毕生的研究成果分享给他的徒孙级别的龙北兆。
他的这一套武功源自于象棋,是在人与人对弈中的启发,所谓攻局为次,攻心为上。
攻心,指的是在与人的决战之中多于利用对手心理上的破绽寻找决胜的突破。
这一段从棋局中演变而来的武功非常深奥,龙北兆摸头听了一会,略懂了一些,但还是怀疑,要将棋术的攻防顿挫应用到武术当中似乎怎么想都只是在纸上谈兵,联想到真正刀剑的实战,龙北兆一时间实在难以理解。
与之对立的就是攻局,通常来说,习武之人所擅长的,就是武力,用直观而行之有效的手段战胜对手。比如,剑法(包含所有的冷兵器)、拳法、暗器毒药,再加上轻功,这些手段被龙嚣统称为:爪牙之力。
正如刘基所说的:爪牙之用一,而智之用百,以一敌百,虽猛必不胜。
在决斗中有着无穷无尽的变化,就像那棋局,这些变化如果可以事先预测并合理利用,那将会占得绝对的上风,要占得这样的上风虽然有一些运气的成分,但主导的还是个人的智慧。人的体力和武力有一定局限,而人的智力是没有相对极限,可以无限挖掘。把智慧融贯在武术中,作为克敌制胜的关键,这就是意剑。
所谓“仁者无敌”和“大智若愚”就是指把意剑放大千万倍之后又是另外一番内容:把个人智慧放到天下之中,个人智慧就成了一滴水,天下人的智慧却如同滔滔江河,当为人处世,能够把仁义作为武器,必然会是人心所向,就如把这一滴水融入江河,江河再汇入大海。驱使千千万万个人的大智慧,便是真真正正的天下无敌。
所以“意剑”并不是任何一种通常意义下的武功,更不是剑法。
龙北兆一时无法想到那么深远。龙嚣看出来他满脸的疑惑,却不再向他往下解释。
“既然天意把你送到我的跟前来,而你又是学棋的奇才,所以……”
龙北兆没听他说完这一转折之后的内容,却萌生了一个奇怪的猜测。
他打开其中的一本棋谱,翻到尾页,尾页图画中所述的是一个两方都只剩下单马炮兵的残局。“师祖武功盖世,正有念头要教我一些比上乘武功还要高明的旷世绝学,但可惜我武功低微,虽颇爱钻研棋术,却未必能够学会,我却想起了这一道残局——这残局中绝优的红棋,不肯守和,却又过于顾忌逼近九宫的卒,不如先回炮,示敌以弱。等到黑棋将卒往前冲到象眼的时候再左右移动七路兵来回两手闲棋,黑棋的马或攻或守,不管黑马往何处跳,红方都可以跳马镇住将门而后中炮威慑得以掩护红兵率先攻入黑方九宫,从而示敌以强。黑棋只能回马守士,此刻,黑棋防守精确便能守和,黑棋防守稍有不当则红方大获全胜,红棋用此招法便走出此残局的缠绕牵制而利于不败之地,此为棋道之中绝佳的顿挫——看来您的意剑不仅适用在武学上。”
“绝佳的顿挫!”
龙嚣再次笑出来,龙北兆清晰地看见他的喜悦之情洋溢在白色的须发之间,他说,“意剑的精髓便是如此这般,你这一绝佳的顿挫叫我恨不得马上就要教你这套武功,想不想学?”
龙北兆装模作样地压制着心中的喜悦,只是低声地说了一个字:“想。”
但还是忍不住笑出来。
这一天,霜冷峰早早地起来,青霜阁窗台上的墨兰是她的最爱,所以她常常是亲自给她们浇水。
而这一早的喜鹊也叫得格外欢悦,她明白,这并不是说真的就有客人来。
来的是主人,名满楼的楼主,文钦。
通常来理解,她绝对是一个妖怪般的女人,她的岁数比霜冷峰奶奶的岁数还要大,看上去却比霜冷峰的妈妈还要年轻。
霜冷峰仔细地替她梳头,想到这些的时候她忍不住笑出来。
楼主咳嗽了一声:“有什么高兴的事情,说出来听听。”
霜冷峰连忙说没有。
从铜镜中仔细地看过去,岁月的年轮仍是毫不留情地在楼主的脸上留下了一些烙印。
文钦叹了一口气,霜冷峰以为她又要开始感慨她传奇的一生,结果却不是。
她说:“我一生当中有一个朋友,有且仅有那么一个朋友。”
霜冷峰屏住呼吸,她想,能够成为楼主朋友的人,必然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这个人叫做龙嚣。很久以前,江湖上把我和他,还有另外一个人叫王双的人,把我们三个并称为三侠客,也就是旷世三侠。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曾向他表达过我对他的爱慕之情,可恨的是,他竟然对我婉言相拒。”
霜冷峰看到楼主好像捏紧着拳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她赶紧找个理由劝慰:“楼主年轻的时候必然是绝世美人,他当时拒绝了您,必然是莫大的损失。”
文钦点头,赞同了这一说法,“说不定,他现在还在后悔呢。”
霜冷峰觉得这个叫龙嚣居然现在还活着,这应该算是不小的奇迹了。
“他是我这一生当中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敌人。他住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每隔五年我就会去那里看望一次。”
霜冷峰觉得她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他死了,每隔五年就去坟前上一次香。
“这一次,我决定带你去。让他知道并不只是王双的徒子徒孙天资过人,我的徒弟当中也有像你这样的练武奇才。”
霜冷峰出于礼貌地对她说:“多谢楼主的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