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庄就在宁县县城之外,一片好大的房子。房子周围,都是丈余高的夯土围墙,正前方的大门宽有数丈,厚达一尺有余。
大门敞开,旁边站着几个手持兵刃的庄丁,皆是高大健壮之辈。
从大门进去,是一条石板铺成的宽大巷子,巷子两旁,都是一间间高大的瓦屋,青砖之上长满苔藓,屋檐下石板都被滴水滴出一个个小坑,显示出这庄园的年代。虽然古旧,但这房子看上去依然坚实无比。
顺着石板路向前走,就见到尽头一间宽敞的大厅。这大厅三面敞开,十分宽敞,正对大门摆着一把雕工精细的梨花大椅。背后墙上是一张肖像,上面的人面色清奇,作道人打扮,头上一条逍遥巾,身上着着一件大褂,脚上双脸鞋,背上背着一柄松纹宝剑。
正座下首,是两排黄花木椅,各放着茶点之类。
此刻正是子夜时分,这大厅却是通明透亮,数十壮丁举着火把,围在大厅周围,把一个偌大照得纤毫毕现。
正堂中间,许员外面色阴沉,保养得极好的额头上拟出一个“川”字,将手上一串念珠拨得飞快。
许管家坐在下手,脸色更是非常不好,两眼中布满血丝,短短四五天,这许管家便像换了一个人相似,原本沉稳干练的神态早不知道去了哪里,脸上只有恐慌的神色。
大堂上停着两具尸体,一名穿着法衣的中年道士正俯身查探。
两具尸体都是面色铁青,脸上好似骷髅,一点血肉也没有,两只眼睛瞪得老大,一条舌头伸得老长。额前一条伤口从天顶直达眉梢,白花花的脑浆连着暗红的血块,早已经凝固了。脖子上则是一条淤红的痕迹。
两具尸身死状和死因一模一样,连表情都丝毫不差。
这两具尸身上,都是着着狱卒的衣服,却正是当日受了许员外贿赂,杀害许罗的两员差人。
“道长,可曾瞧出端倪?”许员外见那名检查完了,连忙站起身来,问道。
“人死了几日了?”道人凝眉道。
许员外将目光看向许管家,管家连忙道:“前天早上死在监房外的菜市中间,已经是五日了。我观这两人死得蹊跷,便从县衙中接过这两具尸身,烦请道长仔细查验方好。”
道士听完,翻开尸身的衣襟,却见尸身胸前生满一片片铜钱大小的黑斑,上面生出数寸的黑毛,好似霉斑,周围似乎还有黑气萦绕。道士一看,皱眉道:“魂为清,魄为浊,魂为善,魄为恶。原本人死魂魄便出窍,只是这两人生魂和精血都被吸走,魄却留在肉身之中。尸身被煞气沾染,恶魄滋生,生出尸变来,怕是厉鬼作祟无疑……”
那道士站起身,拿出两张符纸,念了两句,将符纸向那尸身扔去。两具尸身之上,分别飘出一团黑烟来,向着那符纸扑去,也不见点火,那符纸却自己燃烧起来,还没有落地,便烧成了灰烬。只是符纸虽然燃尽了,那火却不灭,化作两张鬼脸,腾然跃起,向着许员外冲去。
道士怒斥一声,抄起一旁沾了清水的柳枝,几滴清水洒出,粘到那火上,鬼脸顿时冒起白雾来,发出尖利的嘶号,消失无踪。大厅之中顿时弥漫出一股恶臭的味道,闻之令人作呕。
不过经这道人作法,两个差人的尸身之上,那股青黑的颜色顿时不见了,变成了青白之色,没有一点血气。显然是道人施法,将尸身上沾染的鬼气祛除了,不然这样的尸身葬下去,定然要生出尸变来。
“啊!”
许员外被那两张鬼脸吓到,发出一声惊叫,向后连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冷汗流了一脸。那两张鬼脸虽然变得扭曲狰狞,看不真切,但眉宇之间却分明正是那被他害死的许罗的模样,龇牙咧嘴,就要上来食肉,怎叫他不怕?
旁边的许管家见了,也是浑身发抖。
“这厉鬼冤屈又深,且沾了人命,此番作祟,怕是不杀光仇人不肯罢手。”道人随口说着,又取出杨柳枝,在大厅中洒了两下,顿时臭味消失的无影无踪,反而有一丝清香,让人的心顿时静下来。
那许员外和许管家,闻到这清香,也顿时压下了心中的恐惧,稍稍收敛了神态。
“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许员外心中有鬼,自慌了神,走到道士身旁,告求道:“道长搭救则个,搭救则个……他日定然为贵观多添香火。”
道士道:“倒也不是不能救,只是凡事都有因果,我不知道来龙去脉,怎能随便插手?”
员外听得这话,脸上泛出为难的神色,道:“却是不知道怎的招惹得这邪祟,还望真人搭手施救……”
道士冷笑,道:“哼,谎话连篇。这厉鬼怨气如此之重,分明就是冲着你许家庄来的,你怎的欺瞒于我?你又不愿和我讲实话,我如何救你?”
说罢,大袖一摆,就要出门。
许员外见道人要走,如何肯放?立刻慌了神,伸手去拉,嘴上道:“真人稍息,听我将事情道来。”
说完,许员外原原本本将他怎么样诓骗许罗将举人的名字让出来,又怎么样将许罗在狱中害死,连许父来城中求医的事情都说了一遍。虽然中间多有为自己开脱辩解的话,但这许员外为了活命,到底不敢撒谎,说的倒也没有假话。
道士听完眉头微皱,轻轻摆了摆长袖,躲过那许员外的拉扯,略显嫌恶地看了一眼惊慌的许员外,道:“自来人命可贵,伤天害理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好。”
许员外一哆嗦,神色尴尬,诺诺道:“道长说得在理。”
道士倒也不追逼,淡淡道:“虽然你于人伦有亏,但我却管不了,只是将来下了地府,少不得偿还。现在厉鬼索命,却是天道有伤,我只得管一管了。只是望你将来好自为之,多积阴功,否则就算此劫过了,将来也要偿报,今生不报,来世也要报。”
见许员外眼神中仍然有担心的神色,道人道:“我自来不管世俗中的事情,也不与官府打交道,你自可放心。”
许员外听了这话,知道这道士肯救,也不会将事情说出去,方才放下心来,舒了一口气,道:“只要躲过此劫,自当铺路修桥,虔诚香火……”
道士听了这些许诺,不以为然,却也不管他,淡然道:“我料这恶鬼定然要来寻仇,这些符咒你且粘贴到门窗之上,可保暂时平安。切记每间有人气的房间都需得贴到,不可遗漏了。两日之后正是那厉魂的头七,这时他最为凶恶,定然要来寻仇,我要设坛擒他。”
原来那鬼物,毕竟不是人间之物,迟早要到阴司出报到。只是头七还可回来看一看亲人,此后便要下那地府,不得在人间多留。因此凡间的鬼魂都受到颇多的限制。
许罗做了厉鬼,虽然放弃了超生的机会,逃避地府,因此没有许多规矩。但头七那天,天心怜悯鬼物,凡间对鬼物的许多条律都不起作用,以方便鬼物探看亲人。
所以许罗最有可能乘着头七还魂之日前来寻仇。
道士言罢,拿出一叠符纸,一面宝镜同一面枣节木令牌交到许员外手中,道:“我近日还有些事情,不能在你这里盘桓太久,这面铜镜挂在大堂房梁之上,令牌供在祖先灵位前,用祖先的香火压住邪祟,可保家人数日平安。头七之夜前,我定然赶回来。”
道士说完,便向门外走去。许员外连忙拦着,道:“夜已深了,道长还是先歇息一晚,明日再走也不迟,或者道长需要什么事物,我必然打发人去配齐了。”
道士知道这许员外是怕那鬼深夜作祟,也不点破道:“只需按照我的吩咐,定然不会有什么事情。”
员外这才松开手,道士大袖一甩,便出了门去。
那道士一走,员外便招来管家,吩咐道:“你将这宝镜安在梁上,符咒分发下去,定然每个房间发到,不要疏忽了。”说罢,拿着令牌,急急走到祠堂供奉去了。
许管家亲自见了那许罗死去,许罗的誓言犹在耳旁,也是心中虚得慌,当然不敢轻慢了。连忙到了厅外,唤来各院的仆役,将符咒分发下去,嘱咐将整个庄子都贴好。
“小秋如何不在?”管家正分发内院的,却发现少了一个人。
“小秋早上出去帮小姐买胭脂,回来道不舒服,便回房睡了。”旁边一个伶俐的丫鬟道。
“哦。”
许管家心中藏着事情,也不在意一个丫鬟,便道:“等会你路过小姐绣阁的时候,便到偏房将她叫起来,将这符咒贴好,可曾省得?”
“省得了,大管家。”那丫鬟答道。
“那便去吧。”
管家挥一挥手,打发丫鬟离开。又让人搬来梯子,亲自上去,用一根红线将铜镜小心的正对着大门悬好,又连连校对,直到摆的一丝也不歪了,方才罢了。
“小秋,这是大管家让我带给你的,让你贴在这房间中贴好了,休得有遗漏了。”后园绣阁下面的偏房之中,在大堂说话的那丫鬟拿出符纸,递给一个面色清秀的小丫鬟。
这个丫鬟大约十五六岁,眉清目秀,一脸乖巧,模样伶俐,看上去十分讨喜。
“出了什么事情了,怎的又贴起符纸来,这黄的红的,先不说能不能辟邪,光是看,就反倒叫人心中有些发慌。”唤作小秋的接过符纸,看了上面红得跟染血的似的符咒,没来由感到那符纸上传来一丝丝灼热的气息,让生出惊惶来,心中便生出一丝不喜。
“哎,庄子里出了大事,听说闹祟事了,听说还死了人,员外爷和大管家都为这事烦着呢,今天来了一个道士,在大厅里查探了一番,赐下这些符纸来。你却要好好按照吩咐贴好,不可疏漏了。”那叫做小夏的,看到小秋脸上似乎不以为然,便将缘由说了,又细细嘱咐一番。
“还出了这等事情?省得了,小夏姐。你去忙吧。”被唤作小秋的丫鬟眉头微蹙,似乎不太舒服,挣扎着站起来,接过那叠符纸,一触到那符纸,一丝灼刺的感觉便沿着指尖冲上来。
“哎呀!”
小秋身子忽然不由自主地往后猛然一跃,跳出三步远去,符纸散落一地。
“对不起小夏姐……”小秋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反应,只觉得刹那间身子如同不是自己的一般,刹那之后,又反应过来,看到洒落一地的符纸,连忙去捡,口中不住道歉。
“没事……”
小夏蹲下来,不多时便将符纸捡好了,都交到小秋的手上。奇怪的是,这次符纸入手,小秋却没有任何的感觉,仿佛刚刚火灼一般的感觉只是幻觉罢了。
只是两人都未看到,一个玉戒指泛着淡红色的毫光,从小秋的衣襟中滑落,滚到房间的角落里。
“小秋,你没有事吧?”小夏站起身来,又觉得有些不对,担心地问道。
小秋微微一笑,“只是忽然感到有些头晕,等下子便会好的。”
小夏手上还有活计,并不敢耽搁,见小秋无恙,便道:“你贴完这些便早些睡吧,其他的事情我会料理好的。晚上小姐就由我来服侍。”
“嗯。”
小夏一走,小秋忽然又感到头上一晕,感觉手上被什么东西拍到一般,手腕一抖一抖,符纸掉落到地上。一个淡淡的影子凭空从空中现出来,小秋忽然头一昏,眼中便出现无数幻影,顿时跌坐到地上,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