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管家的堂屋中,许员外半躺坐在大椅上,手上一块雪白的绢帕在他手中握得紧紧的,上下都被汗水浸透。
堂屋的大梁上,一根麻绳悬着一具高瘦的身子,晃晃悠悠,却正是那许管家。许管家与两名差人的死状一模一样,连额头上的伤口长度、大小都是丝毫不差,两只眼睛凸得老大。
更让人心惊的是,大堂之上更停了五具尸身,三男两女,却是许管家一门,连带丫鬟仆人,皆都遭了横死,甚至连一条大黄狗都没能幸免。
这些尸身皆都面色发白,好像所有的血都被压榨出来了一般。地上、门上、窗柩上,都是一个个的血手印,仿佛按照某一个阵势排列,看上去狰狞恐怖。那些血手印好像有灵一般,血液并不发黑,却是鲜红鲜红,透出一股让人闭息的森然气息。
“员外爷,还是把大管家请下来吧,这样挂着也不是件事啊。”许员外旁边一个家人道。
许员外却摇摇头,道:“在钱道长到来之前,谁也不要动这里的任何事物。”
“省得了,员外爷。”
屋中有十几个男丁,都是些庄户人家,哪里见过这等怪异之事,见到那一地的尸首,尤其是那许管家还挂在梁上,身子随着风轻轻摇摆,好似活物一般,一双圆瞪瞪的眼睛盯得人脚底发寒。屋中更是显得异常阴寒,虽然是外面还是艳阳天,这屋中却是让人隐隐发冷。
但许员外没走,众人虽然感到不适,但也不敢离开,只好硬着头皮陪着许员外站在房间里,看着那些死状凄惨的尸首。
好容易挨到了正午,许家庄门前行来一辆大车。大车落定,下来一个童子,两个火居道士。
“老爷,是钱真人到了。”一个庄户跑进来,禀告道。
许员外听得钱道长道,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口中急道:“快请进来。”
那姓钱的道士背个背囊,从车上下来,听得庄户说这般这般,当下暗道一声不好,也不理会众人的招呼,直直闯进许管家的堂屋之中。
钱道人来到堂屋外边,将牛眼泪抹到眼睛上,张开阴阳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却见满屋的阴煞之气冲天而起,一丝丝暗红的血云在屋中飘荡,仿佛薄纱一般。数个恶魂在屋中张牙舞爪,欲要择人而食,若不是现在是大白天,阳气太重,早就冲出来杀人喝血了。
再看整个许家庄,虽然四相阵依然完好,但那血气一冲,许家庄的风水格局顿时大变,祖祠中的香火之气被血气压了下去,许家男丁顶上阳火少了木气助威,都黯淡下去,虽然仍然旺盛,但却不似从前那样邪魔辟易,无法靠近了。
“才死了这么几个人,怎会有如此大的怨气!”钱道人走进屋中,正看见那墙上的血手印,神情大变,伸出手来掐指算了半天,忽然顿足道:“原来如此,祸事了!”
许员外听得心中咯噔一声,慌忙拉住钱道人的大袖,道:“却是怎的祸事了?真人千万搭救则个……”
道人道:“我不曾想,这个恶鬼原来早就躲在许家庄了,而且还是一个学了邪法的,你看这墙上的手印,却不是乱涂的,它的走向,正好组成一个阵法,乃是那魔道的术法,唤作‘小血海阵’。这种阵法,我看了无数道典,也只见过寥寥几次,是非常毒辣的魔道手段,以生人活祭沟通修罗血海,引动血海煞气上阳间,将生魂在其中炼成煞魂,这煞魂一旦养成,便没有了灵智,没有了知觉,也不知道生死,只知道杀人害命,非常凶悍。只是我看这厉鬼修为不够,那活祭的生魂也不多,才只有这等威势,煞魂也不敢在白天出来。只是若是让这些煞魂在夜晚冲出阵势,到时候整个许家庄都要人畜不存!”
许员外听了,顿时吓得腿都软了,慌道:“那许罗原本是个文弱书生,浑身也无二两肉,怎的化成厉鬼这般凶悍……却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钱道人来回走动两趟,道:“无妨,这屋中恶灵夜晚才敢出来,我今夜就镇守在这里,谅那邪灵出来不得。明日我便开坛作法,与那厉鬼见个高下,定然将他收服,不使为恶。”
许员外听了这个,方才稍稍舒了一点心,道:“真人要是救得这一庄子老小,则真是莫大的功德……”
钱道人看了员外一眼,漫道:“这个我自有主张,你去置办这些物件,记住,务必按照上面所列大小成色买来,不得相欺,免得误了性命。”
言罢,道人抓起一支笔,刷刷写下一张条子,列的尽是些考究刁钻的事物。那员外忧心性命,顾不得其他,皆尽应诺了。
等置办货物的家人下去,钱道人又道:“我车上有些什物,你差人搬下来,照着道童所指的位置布置妥帖,不可遗漏了。”
员外忙差了两个家人下去呼唤人手。
钱道人又道:“你差人在院子之中置一土台,台高九尺九,长宽各五步,必定满尺,不可少错。上置新打柳木大桌一张,务必妥帖。”
员外连忙允了。
钱道人道:“前日那些执火的庄丁连夜未睡,血气都有亏损,不堪使用,你另外召五十青壮男丁,必定无有疾患,属虎属羊属蛇者回避。”
员外也允了。
钱道人道:“将昨日到过这院子的人都唤来。”
少时,昨日来过许管家院子的人都被叫过来,列成一排。
钱道人拿出一个罗盘,手上不住演算。那罗盘滴溜溜乱转,最后指向一个青壮的汉子,却正是那李二。
李二见到钱道人望着自己,心中一紧,诺诺道:“道长望着我作甚。”
钱道人冷哼一声,喝道:“你这厮好大胆,那等来历不明的尴尬事物也是拿得的吗?却是叫猪油蒙了心。我观你阴气笼身,眉间晦涩,怕不是已然被那恶鬼盯上,你却还不知悔改。那许管家便是你的明日!”
李二见到许管家一家的惨状,想到昨日之事,原来心中就有鬼,吃钱道人这一恫吓,顿时双腿打颤,屎尿齐流,跪倒在地,哀求道:“李二鬼迷心窍,道长搭救则个,道长搭救则个……”
钱道人冷哼一声,算是消了气,道:“无妨,你先说说,你昨日可见了什么不寻常的事物?”
李二回想一下,道:“却是得了一枚戒指,凝脂般十分的惹人,小人一时贪心,便收了起来。”
钱道人道:“却在何处?”
李二神情大变,道:“道长如此一说,倒是真有蹊跷。原本小人藏得好好地,却不知道怎的,回到房中再看时却不见了踪影……”
李二说着说着愈加的惊骇,一个七尺高的男子哭得如同一个妇人,抱住钱道人的脚便道:“真人千万救我!”
钱道人道:“原本你见财起意,却是不对,惹上了鬼祟,也好吃个教训。那厉鬼我自然出手镇压他,你可无恙。只是为人本分才好。我这有一道符,你可烧了,以无根水服食,驱散了身上的阴气,也不会将来落个百病缠身。”
李二领了符纸,千恩万谢地去了。
“你们都散了便是,无论发出什么古怪都不要窥视,不然,则性命难保!”
众人听了钱道人这般说道,皆大骇,哪里敢留,急急退出去了。
等到众人都散了,钱道人走进堂屋,将门掩了,站在门口,凝立一阵,拿出一张符纸来,手一撮,顿时冒起火来。火光中一只纸鹤拍打翅膀飞出,向着堂屋中间飞去,陡然在半空之中化成一团火。
一股阴风裹挟着丝丝血煞之气迎面扑来。道人怒斥一声,手上结印,一道雷法打将出去,顷刻间破了怪风。许员外的尸身从半空中跌落下来,却没有躺下,反而直挺挺地立在堂屋之中,眼儿口鼻都流出血水来。两只眼睛直愣愣地望着道人。
“还要作怪!”
道人暴喝一声,手上一枚符纸打出去,那符纸好似金石般不受半点风力,直挺挺地打在那许管家的面庞上。
“啪嗒”一声,好似被砖石拍中了一般,许管家的身子一声倒地,眼睛这才闭上去。
“好凶煞!”
道人面色凝重,从背囊中拿出一柄桃木剑,两盏铜灯,一叠符纸。
道士掐指算了一下,走到南面离位,将铜灯点燃了,放在两侧,盘坐身子,横放木剑,对着屋中道:“我知道你就在这小血海阵中,何不出来说说话?”
屋中原本就背光,又兼门窗紧闭,隐隐约约刮起一丝阴风,虽然是大正午,却好像到了午夜一般。许管家的尸身躺在堂屋正中,脸面上蒙着一张惨黄的符纸,四周的门窗上皆是鲜红欲滴的血手印。暗角处一团团黑影好似在隐隐蠕动一般,看上去阴森恐怖。
不过说来也怪,这道人刚刚坐下,四周的阴风顿时平息下来,阴魂为****,离位为火,道士为阳,镇在离位,以阳火镇****,却是正好。
黄豆大清油灯纹丝不动,淡黄的光照在道士的脸上。
许罗浮在房梁上,许员外尸身的正上方,一双绿油油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这位道人。
这道人五十岁的面貌,灰白的头发挽个道髻,身着青色大褂,留着三缕飘髯,面容清瘦,额间光洁,面沉似水。看上去却是个有道德的法师。
再看他顶上,阴阳二气冲出天顶,化作龙虎之状,一时相互争斗,一时有相互****,然后复归于二气,聚散之间,泛出道道青光,这分明就是龙虎关的征兆。
修道之人,要证金丹大道,有三关要过,第一关便是“小河车关”。
这小河车关如何说?
世间修士,有造化,闻悉大道,得遇名师,洞晓阴阳,聚散水火,待得时机一到,金公遇姹女,白虎斗赤龙,阴阳交汇,在泥丸之中种得一颗玄牝珠,便是过了小河车关。
要过小河车关,中间又有三个玄关,曰:“补天关”、“龙虎关”、“玄牝关”。
前两关乃是调和阴阳的关节,“补天关”讲求补足先天阴阳二气,大成之时头顶阳气冲天如火,腹中真水鼓荡如潮。“龙虎关”则是调和阴阳,将二气归于一个太极,相生相克,生生不息。龙虎关一过,阴阳二气交融,天顶现出龙虎之形貌。
唯有玄牝关,既不讲求增强本身阴阳之气,也不讲求调和阴阳之气,所求的,乃是一点大道天心。所以修道之人,一旦过了龙虎关,便要入万丈红尘中去积累外功,见识世间百态,众生万相。一旦时机成熟,瓜熟蒂落,领悟冥冥之中那一点大道真灵,便在泥丸之中种下一颗玄牝之珠,刹那间洞明万千道理,明因果,知往来,成就真人之道。
一旦过了玄牝之关,才算是过了小河车关,可以保得容颜不老,寒暑不侵,五百岁不朽。
这个事,乃是盗采天机,玄之又玄,可遇不可求,无数修道之人,虽然得遇机缘,脱离蒙昧众生,采补吞吐,练到龙虎之境,体内阴阳之气澎湃汹涌,龙腾虎啸,身强体健,百病不生。但终究无法体悟那一点大道天心,玄牝关过不了,最终身心枯朽,重入轮回,复归蒙类,甚是可叹。
许罗再看那桃木剑,那柄桃木剑外表朴素,剑柄磨得十分光洁,用得发红,剑脊上阴刻着两个鸟篆——洞虚。
却原来是那雪麓山洞虚观的道士,难怪有这等修为。
雪麓山离着宁县却不远,走上两天便到了山脚下。那洞虚观乃是天下有闻的大观,供奉的是太极金阙帝君,观中三百余受戒道士,有道法师高功不知道几何。皇宫每年都要赏赐许多钱财米粮田亩,以为供养。
那洞虚观的道士善驱邪,又有道德,在这一带颇有好名声,这许员外倒是有能耐,将那洞虚观的高功请了下来。这个钱道人,明显就是到了盗采玄牝珠的关头,所以他才下山来积累外功,以期感悟大道,窃取玄牝,所以才为那许员外管这趟事情。
不过虽然这道士厉害,许罗倒也不怕,小血海阵乃是魔道绝阵,凶煞非常,道士在这地方是决计找不出他来的。
“你作这一个阵势,造了好大杀孽,也不怕将来过‘大煞’之关的时候天地人三才杀机太甚?我便陪你坐到明日又如何?”
道人见许罗不说话,也不羞恼,继续道:“我知道你明日定然要出来报仇,你可敢与我下个赌注?”
道人说罢,笑眯眯地望向梁柱,一双眼睛似乎看见了许罗一般。
许罗望着这道人,心中道:“我若不答应这道人,要吃他笑话,落了皮面,报了仇也无甚趣味。”想到此,许罗身子一晃,化出天鬼外相来,却是一个面貌狰狞的大鬼。
“道人,你要下什么赌注?”
“哈哈!”钱道人笑道,“我明日开坛作法,你与我来相斗,我若是胜了你,你就要放下许员外这段因果,随我上雪麓山修行两百年,洗尽一身罪果,你看如何?”
许罗道:“若是我胜了,你却如何?”
道人道:“你若是胜了,我便弃了这桩外功。”
道士说弃了这桩外功,可不是随便说说,要知道,若是道士撒手不管,许罗屠近许家庄老小,这桩血案是要算在钱道人头上的,有了这桩因果,到时候钱道人便是再也无法感悟到大道天心了,可以说除了转世轮回,再无其他路可走。
许罗闻听此言,道:“好,你休要食言自肥!”
道士道:“断断不食言。”
许罗道:“如此,明日夜里,便是时候,我倒要与你斗上一斗!”言罢,身影早就消失,重新躲入那薄纱似的血云之中,哪里看得到身影。
道人摇摇头,闭幕养生去了。
血云之中,许罗伸出手,虚空中手上忽然现出一个鲜红欲滴的苹果来,却正是那天鬼全部精气凝成的鬼供果。
轻轻一吸,一丝阴气从那鬼供果之中飘出来,被许罗吸进鼻子里。顿时许罗身子周围一片阴风惨雾,许罗魂体一激灵,赶紧将供果收起来,运力炼化吸进体内的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