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的一天，冬天似乎提前来临。
杨天啸穿着厚厚的衣服，跑到龙王庙找老家的那些穷亲戚玩！
杨天啸先到了在小马路拐角处的一座小平房，那是表妹陈素华和她的老公小袁住的地方。
陈素华个子不高，皮肤却很白，相貌一般。
小袁个子高点，瘦削的脸庞，头发长长的，像一个艺术家的打扮！
陈素华看见杨天啸来了，笑道：“三哥来了，快坐！”说完拿出个小凳子给杨天啸坐。
杨天啸坐了下来，看见门口摆了很多蔬菜，道：“怎么？你们卖菜呢？”
陈素华道：“是啊！”
杨天啸道：“生意怎么样？”
陈素华叹口气道：“还能怎样？一天连个饭钱都挣不到！”
陈素华埋怨的看了一眼老公，道：“我叫他去上班，他偏说上班太累，又挣不到钱，非要摆这个破菜摊！”
小袁望了一眼老婆，没有说什么，又望着杨天啸，忽然道：“老三，你说你那么好的工作，你怎么不要了呢？”
陈素华也望着杨天啸，眼中满是不解和遗憾，道：“是啊！三哥，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退学？”
杨天啸笑笑，心里却在流血，还在流泪。
杨天啸没有说话，眼睛望着地上，好像地上掉了个元宝似的！
小袁又道：“老三，你后不后悔？”
杨天啸揺揺头，还是没有说话。
小袁笑道：“没后悔，不可能吧，这么好的单位失去了，谁不会后悔呢？”
杨天啸苦笑，知道跟他们怎么解释也说不清。
杨天啸坐了一会儿，起身道：“我先走了。”
陈素华道：“就在这里呆着吧，你还去哪？”
杨天啸道：“我上陈万奎那里看看！”
陈素华“哦”了一声道：“你要上我大哥那里去。”
小袁望着杨天啸的背影大声道：“老三，一会儿上我这吃饭！”
杨天啸远远地应了一声。
从小袁那里往西北方向走，大约一百多米，从路边的一个斜坡上去，穿过几间房子的空隙，就到了陈万奎家。
陈万奎租住在一个大院子的正屋的一半，另一半是另一家黒龙江的人住着，那家人好像是坐船打渔的。
在南面的西侧，是陈万奎的小弟陈万福和老婆叫召芬的住着，在南面大铁门处还有一座小平房，是杨天啸的堂哥杨人树和他的老婆住的地方，房子很小，一个小卧室在北面，南面一个小间是厨房，厨房不大，却有两扇门，一扇朝南开着，一扇朝西开着。
杨人树的老婆也是陈万奎的大姐，叫陈素英！
此时，陈万奎的老婆任淑梅和杨人树的老婆陈素英在纸箱厂上班，还没有回来。
杨人树躺在床上，正在休息，看见杨天啸来了，笑道：“你来了！”
杨人树的笑脸很像做生意人的笑脸，杨天啸有时在心里感叹：你怎么不去做生意？凭你的笑脸绝对可以挣大钱。
杨天啸猜测的很准，几年后，杨人树真的回老家做生意，听说在一家学校的门口卖盒饭，生意真的不错，半年的功夫就挣了不少钱。
反观陈万奎就没那么幸运，几年后，也是回到了南方，却是跑到福建去继续打工。
杨天啸望着杨人树道：“今天挣了多少钱？”
杨人树“呸”了一声，气道：“才挣了二十多块钱！”
杨天啸看着堂哥气鼓鼓的样子，不觉笑了出来。
杨天啸接着跑到陈万奎的家里看看，陈万奎家里没人，杨天啸走到厨房的碗柜旁边掀开柜帘看看，只见一大碗饭，上面还有点菜，杨天啸想也不想就拿出来吃了。
那时候杨天啸真的不懂事，陈万奎那时和杨人树一样天天起早贪黒的上海边赶海，就是在落潮的时候，穿着全身密封的塑料衣服，在冬天虽然隔着一层塑料衣，仍然能感到刺骨的寒冷。
陈万奎一天挣不到几个钱，加上老婆工资又不高，本来光是两口子，日子倒也对付地过去，可惜他们有两个小孩子，两个小孩子，光是学费就得花去不少钱，因为他们是外地的，只能算借读，因此学费等也比别人高很多，再加上两个小孩子平时总得吃点什么，所以陈万奎家日子过地紧紧巴巴，有时吃了上顿愁下顿，甚至有时用白开水泡饭吃。
——没有钱买菜啊！
偏偏杨天啸老是“不识趣”的老往他家跑，陈万奎和老婆又不好意思说，陈万奎知道老婆给自己留好的饭菜被杨天啸吃了，虽然心里很气，但是亲戚一场，也不好说什么。
杨天啸虽然不懂事，杨天龙却“懂事”的很，有时杨天龙忍不住，到陈万奎家揪着杨天啸的耳朵到了屋外，红着眼训道：“你没事老往他家跑什么？他们现在日子不好过，有时没有菜，只能用开水泡饭吃。”
当时陈万奎和任淑梅听了，眼睛都红红的，只有杨天啸听了，心里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完全没有体会到陈万奎家的日子有多么艰难！
又过了一段时间，杨孝银又给杨天啸找了一个机会，考上电校，就可以分到东北电力公司上班，那可是国营单位，算是个铁饭碗。
杨孝银对杨天啸道：“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一定要好好珍惜，不要再犯以前的错误。”
杨天啸应酬似的答应了一声。
在寒风呼啸的一个日子，杨天啸坐火车到了沈阳市，参加电力学校复员军人的招生考试。
几百个复员军人，站在操场上，三三两两的聊着，在这几百人中，只能选上几十个而已，在其它城市也有几个考点！
整个辽宁省大约四千多人，从中只能录取三百个左右。
考试内容是初中的知识，杨天啸看到初中的课本时，作为一个昔日的军校大学生，如今要学习初中知识，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
就像一个天天大鱼大肉吃惯的人，忽然叫他开始吃素时的心情！
杨天啸的成绩是整个辽宁省第二名，金州区只有两个人考上了。
到了快报到的时候，杨天啸依然没有收到入学通知书，于是上大连市民政局查询，民政局的领导却说没有杨天啸的档案。
杨孝银听小儿子说了后，带着杨天啸到市民政局再次查问，结果是没有收到杨天啸在部队的档案，民政局的领导表示了欠意，建议杨天啸和父亲到原部队去一趟，把自己的档案补办一下。
杨孝银只好和杨天啸到黒龙江去一趟。
杨孝银经常跟别人说：“我是部队军务科长出身。部队的东西我都懂，所以我打电话到部队查，结果证实档案已经到了市民政局，连签字的人是谁都知道。这下，他们没有办法，只好承认。”
杨天啸心里也很清楚，自己的档案不会无缘无故的“失踪”，一定是有关系的人想把杨天啸的名额挤掉，好让自己可以去电力学校。
在临行前，杨孝银再次叮嘱自己的小儿子：“这次是你最后一次的机会，如果再错过，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知道了吗？”
杨天啸心情沉重的点点头，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唉，毕竟父子情深，儿子再怎么错也要帮助他找到个好的出路，只是杨天啸能理解父亲的苦心吗？
能！
当然能！
只不过杨天啸真正的懂事，真正的理解父亲的一片苦心，却是十年后的事了！
那时才明白父亲的苦心，当然一切都晚了！
卢元香，也就是杨天啸幺叔的老婆，自从杨天啸第一年当兵，自己的老公，也就是在龙王庙水泥厂工作的杨孝官不幸被火烧死，今年杨天啸退学后，杨天啸的母亲也不幸去世后不久，卢元香就“搬到”了杨天啸的家里，和卢元香一起来的还有卢元香唯一的女儿——杨玉霞。
杨天啸和两个哥哥都不是那么封建顽固的人，所以父亲要和自己的弟媳在一起，三个儿子都没有反对，就连杨天龙以前反对卢元香上自己家来，现在也表现地非常通融和大度，而且杨天龙也不像以前那样恨父亲了。
也许是杨天龙成了家后，当他尝到了组建一个家庭的艰难和不易时，终于体会到父亲当年的艰辛和不幸，从那以后他对父亲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
不仅对父亲如此，杨天龙搬出去后，对奶奶的态度也是180度大转变！
杨天龙每次回家时，不再对奶奶吼来吼去。
杨天龙每次来到父亲家，都要检查一下煤气，有时奶奶忘了关，杨天龙虽然很生气，但是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骂奶奶。
虽然杨天龙尽量很温和的跟奶奶说：“下次不要再忘了关了！”
奶奶虽然不好意思的笑了，但杨天啸却分明看到奶奶的神情很紧张，紧张的就像小孩子做错事马上要被严历的父亲责罚时的样子！
后来，杨天啸听说奶奶去世时，杨天龙后悔地要从楼上跳下去。
杨天啸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杨天啸很清楚杨天龙让奶奶吃的苦，当杨天啸想起奶奶用干瘪的嘴唇“咬饭”时，心里都会一阵阵揪心的痛，而大哥给奶奶的伤害更多，所以杨天龙伤心的要跳楼，这件事的确不假。
大连市火车站，大嫂陪着杨天啸到了火车站口，这次只有大嫂肯来送杨天啸，杨天啸却在心里寻思，是不是大哥“逼”大嫂来的。
火车站的门前就是人流多，各式各样的人等都可以在这里看见！
在火车站前的小吃店，大嫂请杨天啸吃了一碗“冷面”，冷面果然很“冷”，冷到了杨天啸的心里，杨天啸的心里忽然一阵哀伤，心情比眼前的冷面还冷十倍！
要上车了，大嫂没忘记再次叮嘱杨天啸：“老三，这次可是你最后的机会了，这次再把握不住，以后真的没机会了！”
杨天啸在凛冽的寒风中点点头，转身的瞬间，杨天啸似乎看见大嫂的眼里似乎有亮光反射了一下，杨天啸的心随着这道不起眼的亮光惊动了一下！
锦州电校。
本来锦州电校要拆了，这次部队复员军人电力知识培训本来是在吉林省丰满市，后来东北电力公司解散了，各省的公司归各省管！
辽宁省电力学校就临时安排在了锦州电力学校。
复员军人培训有个好处，复员军人每个月有三百元左右，作为学员的生活费用，而且辽宁省电力公司会给锦州电力学校一笔不菲的费用，所以有人说复员军人的到来救活了这所地方办的电力学校。
以前的电力学校都是地方生，大约有一千人左右，部队生有三百人左右，分为六个中队，每个中队都由一个以前的部队生担任队长。
在队长上面就是学校的一个老师担任复员军人的培训主任。
所有的部队生都单独学习和训练，平时和那些十七八岁的地方生没有什么接触，在六个中队以外，还单独有一个二十人左右的女复员军人班。
杨天啸在复员军人第三培训中队，简称“三陪”中队！
坐在明亮的教室里，杨天啸的心却是灰暗无光的，看着桌子上相当于初中水平课程的课本，杨天啸的心里真不是滋味！
有谁试过念完大学后在回头从初中开始念的经历？
老师在课堂上认真的讲课，杨天啸却在心里一遍遍的如用刀砍在自己心头的话：我不是臭工人，我不是臭工人！我是军校大学生，我是军校大学生……
杨天啸的脸上稍微能看出点痛苦之色，但谁也不知道他现在的心里有多么痛苦，多么绝望！
晚上，杨天啸躺在靠窗户的下铺上，身上盖着部队发的旧的军被，这床绿军被已经陪伴杨天啸走过了四年的时间，更重要的是四年的时间都是在军营度过的，这使得杨天啸对这床绿军被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无论军被洗过多少次，甚至已经洗地有点发白，杨天啸还是舍不得扔掉或者换掉！
在杨天啸的对面下铺睡地是宿舍长何旭，长地跟个大姑娘似的，脸形偏长偏瘦，很白，此时何旭正在用一种羡慕中带点惧怕的眼神望着一个人。
张太军，个子中等，皮肤很黒，九六届复员军人，身体很壮，胳膊大臂很粗，尤其胳膊肘儿弯起来的时候，胳膊大臂的肌肉很硬很粗。
何旭瞪大了眼睛道：“太军！你的胳膊比我大腿还粗！”
张太军笑道：“哪有啊？”
旁边的大胖子孙日刚道：“你的胳膊咋这么粗呢？”
孙日刚是辽宁省辽阳市的，边说边用拳头打张太军的大臂！
张太军转过头，笑道：“哎，哎，干什么呢？”
孙日刚道：“你怕什么？我打两下看看，你痛不痛？”
张太军假装道：“痛啊！怎么不痛呢？”
旁边的上铺姓关的复员兵笑道：“我咋看不出痛的样子呢？”
杨天啸旁边的下铺有个复员军人也是辽阳的，笑道：“小心把你的手震坏了？”
孙日刚赶紧配合的道：“哎唷，真的，我的手怎么痛的厉害？”
大伙都笑了，杨天啸也忍不住笑了。
杨天啸看着他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样子，心里很想和他们一起“疯”一下，可是却不知该怎么样做才能和他们“混”在一起，而且他这样想的时候，心里还隐隐有一种惧怕的感觉！
杨天啸为什么心里会有一种恐惧的感觉？
杨天啸虽然和他们住在一起，为什么不能融入到他们的生活中？
同屋子里的人，笑地都很开心，开心地简直就像一家人！
可是杨天啸看见他们笑地越开心，自己心里反而越痛苦越孤独，越空虚越寂寞！
不知从何时开始，杨天啸感觉自己无论走到哪里，也无论和谁在一起，总感觉自己和相处的人不是一伙的，甚至都不是一个世界的！
杨天啸受伤的心多么渴望自己能和他们一样，做一个真正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