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子怡主演的电影《茉莉花开》,是一部反映一家三代女性“茉”、“莉”、“花”的爱情与婚姻的故事,三位女人的故事分别发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五十年代和八十年代。显然,这是几个精心选择的年代。百年以来,命运多舛的中国一多半都生活在战争、饥馑、运动当中。而这三个年代,使生息在这块多难土地上的中国人,多少还残留些许温馨和美好的记忆:三十年代前七年,是号称“黄金十年”的中国的最繁盛时期,时至今天,依然有人在怀念那时上海滩的绝代风华。
五十年代前期和八十年代中期,则是公认的建国后最好的两个年代,这两个时代,经济快速发展的同时,贫富并不悬殊,各种运动虽然也有,但还是和风细雨,不那么凌厉,也不那么决绝,人民普遍比较安顿。从精神的视角看开去,这也是两个充满着理想主义和内在激情的时代,人们的脸上没有那种睡不着觉和吃不饱饭的惶恐,而是写满了清纯和期待。但可怜的是,这是两个短促的时期,除此之外,迎接他们的将是各种运动的暴风骤雨、无孔不入的狂热,背叛和谎言。在那风雨飘摇的岁月,真正是“革命吃掉了自己的儿女”的畸形时代。
如果说坏日子总是那么狰狞和挥之不去的话,那末,好日子却都是那么短暂,那么经不起怀念。手头有一本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毕业纪念册,却多多少少给我们透露出些许当时的气息,让我们能稍稍定格一下,一窥过去了的时代的体貌和人们的心境。
这本毕业纪念册是在旧书市场淘到的,封面全是红色,那是革命的流行色,不可否认,这是当时人们最信任的颜色。封面浮雕着麦穗和齿轮簇拥着的毛主席像,我相信,这同后来的个人崇拜是两回事,反映的还是对人民领袖的爱戴之情。前面几页分别印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天安门华表前的和平鸽口衔橄榄枝等内容,还有一页是介绍第一个五年计划。1952年,国民经济得到初步恢复后,国家制订了1953年至1957年的第一个五年计划,看看计划的内容,其重点居然是发展重工业,这也是时势之必然吧。
而这本纪念册的主人就是中央人民政府重工业部所属的沈阳机械工业学校的1954年毕业生,名叫王淯堂,他所在的班级是机五四秋五班,学制三年,按此推算,他们当时的年龄大概在二十岁左右,正是风华正茂、挥斥方猷的青春时代。该班共有53名同学,但共有66名同学给他留下了毕业赠言,因为还有兄弟班级的同学留言。有趣的是,有一多半同学在留言时称呼他为王英,与水浒中的矮脚虎姓名一样。为什么发生这种情况?我推测,当时国家正是革故鼎新的时候,王淯堂可能觉得自己的本名太旧,特别是中间那个“淯”字,颇不好认写,故取了个大众化的小名,以表明态度,也未可知。
这本纪念册的留言全部用的是繁体字,因为我国是1956年才公布简化字总表的。这些留言的时间在1954年7月21日至26日之间,可以想像,那时这些血气方刚的青年正在经历着怎样的依依惜别。但通观留言,可以说处处充满着向上的活力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一位叫阮守训的同学写道:“王英友:建立坚强的意志,磨快你那生锈的钢锥,好让它穿透铁甲,建立尖锐的思想,喊出霹雳式的言语”,铿锵的话语,确实让人为之气豪。一位叫沙铭的同学写道“王英同学:在总路线的光辉照耀下,要按照领袖对我们的教导,努力学习,大胆创造,为祖国的工业化献出你的一切”,字里行间,是舍小我,顾大我,他们真是有明确理想的一代,要为百废待兴的中国贡献自己的全部力量。正如一位叫明卿的同学写的“英友:一生当中最宝贵的是青春,所以我们应当把它过得有意义,让它像春雨一样下在绿色的青苗上,像江水冲击在旋转着的水轮上,希你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做出你的功和能吧。”语言很诗意,还活用了当时最时兴的工业词汇。工业化是数代中国人的强国梦,上世纪二十年代,诗人郭沫若不是也曾把海轮烟囱上吐出的浓烟比作“黑色的牡丹”加以赞美,以表达对工业文明和祖国振兴的向往和渴望吗?
爱情,从这本纪念册中的片言只语里,能嗅到主人的些微爱情的蛛丝马迹吗?能!一位叫张雅心的同学这样写道:“记住,爱情也是我们革命事业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革命者是最富有情感的,有了爱情,无论工作学习都能有更大的动力,故希望你毕业后第一步就是建立一个新家庭,你知道兰妹等待你多着急呀!”从名字揣度,张雅心应该是女生,她能在留言里大胆的写下对爱情的肯定,已属不易,再过十多年,革命和爱情就已经形同水火,格格不入了,那些样板戏里的革命者,无不是单枪匹马,不食人间烟火者,江水英,郭建光不都是这样的吗?在另一条留言里,对主人的心上人兰英的描述更加仔细“王英:你的一颗赤诚的心相印着距你很近的兰妹的心。她是在你干苦时给你滋润、在你迷茫时给以指引,她把无限的热情充满了你的心,在这心心相印之际,愿你把全部的青春活力心灵寄托到工作和兰妹吧”。凭笔迹,这应该又是一位女生的话语,她们天生的比男子更感性,更体贴,多少年后,读这些留言,依然让我们感受到爱情的美好。只是不知,主人和兰妹的爱情到底最后如何发展,如何收场?他们会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吗?他们会一直携手共渡随后到来的艰危岁月吗?那位兰妹的故事和《茉莉花开》中的莉的故事相去到底多远?要知道,随后到来的反右和文化大革命,这些狂风骤雨般的运动,没有几个知识分子能侥幸平安过去,对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等待他们的不会是鲜花和掌声,而是一个接一个的折磨和噩梦。如果留言册中的这些同学有幸活到今天,大概已近八秩了吧。
“要像热爱一位初恋的少女那样去热爱自己的工作吧”,一位叫肖尘的同学这样写下了自己的临别赠言。如果真是这样,那主人对工作的热爱一定到了狂热的程度了。不过,我们大家看到的是,为了把自己炼成“钢铁”,保尔粗暴地放弃了他与小资产阶级小姐冬妮娅的初恋爱情,他要去寻找革命中的伴侣。也许,爱情,总是与政治(现在是经济)搭上一腿吧。“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在一九五七年遭到厄运,十年浩劫中又备遭肉体和精神折磨的聂绀弩作的这首《推磨诗》,已经道出了后来时代的扭曲,不容许有自我存在了。国家至上,集体至上,至于个人,那就把个人的心思掐灭吧。
风雨苍黄,苍黄风雨。也许,这些故纸似前尘梦影,我们后人抖动它,依然会有时代的碎片掉将出来,让我们观照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前人曾经前行的步伐和姿态。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但愿,往事未付红尘。
(2007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