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是《诗经》里最夺人眼球的花朵,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让多少清词丽句雌伏。事实上,自《诗经》以后,夭桃秾李即成为吉士幼女怀春和结缘之花,无复更易。桃花天生丽质,一身风流,是色诱的高手,最易谋杀观赏者的定力,并使其萌动勃勃之思。试看当下各大都市里的宅男作女,在桃花盛开时节不惜体力倾城出游,并闪烁其间的场景,可以推想诗经时代的桃花之魅,一定声色远播,播到唐代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天上碧桃和露种”,播到宋朝则是“夭桃灼灼倚窗前,春色缤纷带紫烟”。这时,我想起了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种不言之美玉出成蹊之实,骨子里还是香和艳给让其底气十足。
桃花是典型的物质主义花朵,一朵一朵,那么香艳、浓丽并触手可及,六朝金粉味浑然十足,些些无王者之气,但凝眸之间,又大可从中瞥出丝丝精神情愫。所以,毋宁说桃花是物质之花,不如说她是物质之上开出的夺人心魄之花,不然,怎会有黛玉葬花的美名和后世的红消香断、红颜薄命之叹?桃花开时云蒸霞蔚,如火如荼,风过处却又落红成阵,一片伤心桃花雨,分明是人世之大劫,正对应了艳极转寂的宿命。桃花人面,美则美矣,却让世上转生出如许命若桃花的女子。李香君是一朵桃花,“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但在这袅娜婉转中,她内里却自有气节在焉,乃至不惜以最后的生命凝化成一朵不可侵犯的带血的桃花。柳如是是另外一朵,“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流传至今的这首小诗,撇开柳如是对旧情的眷恋,字里行间流露的,还是那种难以言传的自信,是美人的气息输到桃花的脉络里,才是桃花艳丽若此,其实,不也是柳如是那铿锵的气息,让浑浊的晚明透出光亮,放出异彩吗?艳极不可方物的柳如是,却是如此贞静不欺,如一朵桃花,开时冠绝一时,谢了却也决不苟且。
但桃花的消逝并不是里尔克所说的那种“严重的时刻”,如果说玫瑰之死还有一个等待她的、压倒感官的祭坛,那么桃花之逝的终极则是一个无边的小瓮。一万朵桃花的开放,可以敷衍出一个节日,在节日的光辉下,人类的观赏者扮演着与桃花声息相通的角色,可是在这层层叠叠的热闹和随时复制的微笑之外,谁会关注桃花的命运并引为知音?谁会关注那最后一朵是怎样告别枝头并埋头哭泣的?谁会关注到底是单瓣还是复瓣为我们带来鲜活的果实?在节日的裹挟下,桃花实际上与人类渐行渐远,茨维塔耶娃告诉我,那是另一次同床异梦!(2009年4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