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读王韬的笔记小说《淞隐漫录》,读到“胡琼华”一节,开首就叙有一个叫洛凌波的女子,以足小而步履如飞,姊妹行中都称她为“凌波仙子”,大概有洛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风致吧。难得的是洛凌波还是娇滴滴的独生女,既是花开一朵,父母当然“三千宠爱在一身”,不啻于掌上明珠了,放手大搞教育投资,从小就教她习字读书,加上洛凌波绝顶聪明,过目成诵,不多时即出落成当地有数的才女。貌美而有才,问题就来了,不想洛才女竟喜读王次回的《疑雨集》,读了不说,还暗暗叫好;叫好不说,又找来什么温八叉李义山的所谓艳情诗无题诗大快朵颐。最后干脆自己亲自动手,咏诗作词起来,乃至情韵缠绵,青春涌动,远近求婚者生生地踏破了门槛。以后的故事则是曲而折之,说来话长了。
此处不表洛才女,却单说王次回。王次回何许人也?他是明末诗人,江南才子。官虽小,名可大,《辞海》上说他“诗多艳辞,近于唐人韩偓之香奁体。所著有《疑雨集》。”这样说来,他背的多半还是艳名,艳名所及,首先是在清人说部小说中,颇多征引,这征引每见于才子佳人尤云殢雨的消魂时刻。引得多了,有时也是好事,比如今日的大学排名,其中有一条就是本校论文被权威学术刊物的引用数量,引用得越多越光彩,多多益善。而《疑雨集》则不然,征引得越多,则它越加成为昔日男女调情的一剂疑似****,王次回则是****工厂的后台老板,是文字教唆犯,脱不了诱情者的角色了。《淞隐漫录》里洛妹妹的春情不就是这《疑雨集》给唤起的么?人证物证俱在,王次回想抵赖怕也是不行,“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况且国人最在意公愤,如果那时少男少女都像洛凌波那样读起《疑雨集》里的香词艳句,然后趁热打铁,泡妞的泡妞,怀人的怀人,上巫山,下欲海,天空上岂不尽是疑云疑雨,哪还有良家女的艳阳天?
叙到此处,正好有现成的一例,文坛老祖母冰心女士生于福建一簪缨诗书之家,她曾在自传中述及小时候,有一位表兄写了首七律诗送给他喜欢的表姐,诗曰:“此生幽愿可能酬,未敢将情诉蹇修;半晌沉吟曾露齿,一年消受几回眸。迷茫意绪心相印,细腻风月梦借游;妄想自知端罪过,泥犁甘坠未甘休。”缠绵悱恻,极尽柔情蜜意,杀伤力不可谓不大,冰心暗觉写得很好,当时就偷偷背下来了,后来她十七八岁时,在其小舅舅杨子玉先生的书桌上,看到了《疑雨集》,集中就有这首诗(由此推想,冰心是细看此书了的)。原来冰心表兄为了给表姐传情表意,竟不惜当了一回“文抄公”。可见民国时代,《疑雨集》在大户读书人家中并不鲜见,而且确实受有诗词背景的青春男女的青睐,连少年冰心就一遍成诵,终生难忘,何况二八男女。有一点要纠正的是,冰心在自传中误称王次回是清人,当属笔误。
《疑雨集》之盛名,究其因,还有一点,就是总被文学史家惦记着,没有逃过他们的“慧眼”。他们在各种像模像样、苦心经营的文学史文本中,每于宏大、深刻的叙述之后,笔锋一转,来拿王次回说事了。就像走在通衢大道之上,走了长长的一天,人也乏了,口也渴了,心也木了,却不意仄入一条窄而又窄的小径,去寻些野草闲花解闷一样,这些满腹经纶的学者,也在王次回这里找到了另一种口味,他们不吝词汇,着实让王次回享受一下汉语言的诗美和弹性。什么裾裙脂粉之语呀,什么窈窕胭脂之态呀,什么循韩李之余绪呀,什么性耽绮语、徒写私情呀,总之是言之凿凿,语之切切,不容分说了。虽然如此,但毕竟得附骥尾,还能引人眼球。而以正统自任的沈德潜,在编选《明诗别裁》时,干脆不录王次回的诗,连叨陪末座的待遇都失去了。
前几年,一个融和的日子,我得到了一本《疑雨集》,是民国二十五年的初版石印本,大达图书供应社刊行,从此目为宝物,藏之箱底,秘不示人,亦未细读。最近凑巧被翻了出来,点读一过,却觉得艳名之辞,其实难副。固然书中有浓浓的艳情,但宕开来看,却也藏有真情,涵有爱情,蕴有友情。只活了五十岁的王次回,一生坎坷,科场连连失利,最终还是花钱买的一个小官;三十五岁时发妻撒手人寰。六年后续娶,次年第二任妻子又香消玉殒。为此他写了不少悼亡诗,《悲怀十三章》就是悼发妻贺氏的,首首真情流露,悲痛欲绝,如“今日进房空寂寂,不堪仍向旧床寻”、“欲倩画工追笑靥,可堪连岁泣时多”等等,其姿态半点不让元稹。虽然这些大写特写悼亡诗的文人,收拾残局之后,大多照样地倚红偎翠,寄情声色之间,但毕竟他们还能良心发现,不忘旧情,并为我们留下了动情的诗句。
而如果往深处看,王次回诗艳的表面,看似游戏人生,其内里却有那么一点忧愁,一丝失意,一段酸楚,他心里想的,也许是“无父无妻百病身”、也许是“低眉意绪愁难掩”,总之,他有难以排遣的心结,需要一个出口,而这个出口,对他来说,不巧正好是诗。这些诗艳是艳了点,还有香艳,甚至俗艳,却能为他排解人生中那么多的不如意。古人谓《离骚》为屈大夫之哭,《史记》为太史公之哭,《红楼梦》为曹雪芹之哭,而《疑雨集》亦可为王次回之哭吧,当然,每个人的哭都有不同的内容,有大哭,有时代的哭;也有小哭,有个人的哭,王次回的哭是个人的,但无可厚非,晚明本是张扬个性、强调性灵的时代,王次回厕身其中,自难独免。而遍观群书,还会发现,王次回的艳诗并没有多少大胆露骨的描写,最出轨的也只是“枕上不妨频转侧,柔腰偏解逐人弯”这样充满文人臆想成分的句子,与当今有些网络小说相比,已经算是相当矜持了。
黄仲则的《两当轩》,长歌当哭,读之曾让我怆然落泪。如今,在这个宽容和重估的时代,夜读《疑雨集》,一样让我们看到,这艳的背后,这疑雨之下,也有那种不失为本真和坚实的东西在,它是时代的灵光一转,也是个人的精魄一闪。(2006年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