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素尤嗜读诗,唐诗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以筋骨思理见胜,展卷读来,各尽其妙,令人明心见性。但余生也晚,腹俭学浅,于韵律掌故一概如雾里看花,不得正解,故退而求次,每于近人文史小品中寻得生趣,自得其乐,半生不曾改易。总觉得硕学鸿儒,文籍满腹,固然适于撰下高文大册,传诸后世;但如果放下身段,用那如椽妙笔,举重若轻,率尔随写些闲趣小札,未尝不雅玩可喜,助益后学。
近人金性尧,文史大家也,操翰弄笔,每如入无人之境,写下的篇篇小品在在可读、可思,极小品之化境多矣。近些年,吾嗜“金”成癖,先生的大著大致搜罗殆尽。既有其《唐诗三百首新注》《亡国之君》和《六宫幽灵》,更多方求索,收全了先生在国内陆续出版的著名的“随笔六录”。正如金性尧先生所言,随笔的好处,是小大由之,所谓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皆可入诸毫端。故先生的随笔,总是写得轻松洒脱、可枝可蔓,每有神情所寄,托之于笔,旨永神遥,令人隽思。而这六录的书名,细细数来,也是其来有自,看似信手拈来,其实大可深究。
先生的第一录是《伸脚录》,这本书是当年著名的“书趣文丛”中第二辑的一本,收录了文革结束后所写的许多文章,也许是多少年烂熟于心的缘故,这本书辑录的文章不但文采斐然,而且最见性情。里面收录的“人世几回伤往事”“说着同光已惘然”等名文,当年在《读书》杂志上首发,一时文林争诵,连呼过瘾,至今我都留存了当年刊有先生文章的各期《读书》杂志。取名“伸脚录”,是缘于一个故事。张岱的《夜航船》序里,一开头就说,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说是“昔有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这名士子之不学无术,令人喷饭,而拿来做书名,据金性尧先生之意,是这本书存心等待高僧伸脚的,自谦如此,令人肃然。
先生的第二录是《不殇录》,列名“书友文丛”,此书收录文史札记凡八十五篇。为何取这个令人费解的“不殇”之名,原来,先生开始想从吴梅村的“书剑尚存君且住,世间何物是江南”诗句中化用,取名《尚存录》,但后来又觉不贴切,苦思久久,一日忽想起陈老莲的两句诗“十年有恨千秋业,一日无书百岁殇”,下一句是说,人如果一天不读书,活到一百岁也只能算是一个短命人,遂取现名。真是众里寻它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藏的先生的第三录是《饮河录》,这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所出的《学术随笔文丛》的一种。书名取义于鼹鼠饮河,不过满腹的成语。正如在后记中,当今名嫒扬之水女士所言,集中所涉题目颇广,由周人的先祖后稷,直说到清后清帝,先生涉于江而浮于海,却取“饮河”之意为谦。回头看看当今的些些文人,生吞活剥,写出的那些毫无卓识、人云亦云之文,便自以为窥于海矣,其别何止天壤。
中国文祸三千年,文字狱多如牛毛,其残酷和蛮性,令人闻之色变,而清代文字狱更是花样翻新,登峰造极。金性尧先生的《土中录》就是对清代文祸的泣血解读。唐朝诗鬼李贺在《秋来》诗中云:“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书名《土中录》,即取义于长吉诗的末两句,因为相传苌弘之血化碧千年。这种典中典,如果不是先生点明,怕是让我等如坠五里雾中,百思而不得其解。诗词中就有公认的“注古典易注今典难”的说法,信之。
值得说明的是,以上诸书篇无重复,很为读书人着想,也可见出先生的宅心之仁厚。就是在其选录本的《一盏录》中,有很多篇什也是精心改写的,决不敷衍读者。这本书是山西古籍版的,是“当代学者文史丛谈”丛书中的一种,难得的是,在后记中,他还改正了自己以前的一篇文章《贺知章与四明狂客》的错误:贺知章的“四明狂客”的自号,根本与今宁波市无关,他自出生至晚年归隐,足迹从未到过宁波。先生有错不惮改之举,真令那些死不认错的某些文人汗颜。而取名《一盏录》,则是从北宋文同的一首叫《夜学》的七绝中得来:“文字一床灯一盏,只应前世是深仇”,所谓的欢喜冤家之谓也。据先生“自供”,本来想取名《只应录》,觉得不通俗;乃改为《深仇录》,又觉得太骇人,有哗众之嫌,最后便改为《一盏录》,还是平平稳稳好。而先生的文字,正如扬之水所云,最教人喜欢的,是平和与通达。见解新奇,固亦文章之妙,但总以偶然得之为好;平和通达,却是文章的气象,要须磨砺功夫,乃成境界,其实是极难的。
说实话,以前猛地看《土中录》《不殇录》书名,总觉得不吉,土呀殇的,令人想起人生之须臾,生死之契阔。但展卷读之,总能令人释然,不得不暗服书名之妥贴和天然。而当我捧起先生于本纪结集出版的《闭关录》却隐隐有预感,就像我素所喜欢的孙犁先生,出的最后一本书叫《曲终集》一样。果然,翻开后记,读罢文字,浸透在字里行间的大有“知难而退”之意。难,是因为寿高、体衰。先生说:“书名《闭关录》,固然也可解为闭户著书、闭户读书之意,但对我来说,也便是关门书的别称。今后零星的文章虽然还是写,但要出书,却办不到了。”读来不觉怅然若失。
读罢《闭关录》,从开篇《瑶池阿母绮窗开》读到终篇《旧事方城六十年》,从写事读到怀人,从书里读到书外,渐渐地,觉得金性尧老人本身,不就是一本读不完的大书吗?只是,斯人斯笔,凡今之世是愈来愈不可多得了,这里,真可借得着先生解读过的两句诗:“无须上溯康乾世,回首同光已惘然”。
2007年元月8日下午于天问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