唧唧喳喳的鸟啼雀啭，迎来了冉冉升起的红日。一乘常德城里常见的小轿，在镇守使公署门前慢慢地停了下来。
早晨风清气爽，正是冯镇守使读书用功的时间，这个人怎么偏在这时候来求见，他就不怕吃闭门羹？贴身护兵赵登禹，嘟嘟囔囔地走下台阶，向来人迎了过去。
“小赵，”
隔着老远，客人就先招呼上了。赵登禹定睛一看，从轿子上下来的身着团花马褂的大胖子，原来是前两天来过的胡老先生。
对胡老先生的身份，赵登禹虽然不甚了解，但从冯镇守使对他的热情态度，怎么也能知道这是一个不同一般的人。而且，听说他是从老远的地方赶来，特意来拜望镇守使的。对这样的客人，当然不能怠慢。赵登禹赶忙笑嘻嘻地跑过去，给胡老先生行了个礼。
“小赵，冯旅长〔注〕起床没有？”
“早就起来了。您要见我们旅长？”
“是呀，小赵，你赶快给我通报一声吧！”
“这个，”赵登禹打量打量爬上树梢的太阳，估摸了一下时间， 说，“通报不赶趟了。您就跟我进去吧，快点儿走，也许还……”
赵登禹头前带路，急促地迈开了大步。
不知是因为没听明白赵登禹话里的意思，还是因为久坐轿马不谙行路，胡老先生的四方步迈得有板有眼，慢慢腾腾，走两步还要停一停，仿佛是要观望观望院里的景致。
唉，这个老先生，这镇守使公署有什么好瞧的，原先不就是个关帝庙嘛！除了正殿上供的那尊关公神像—只是因为冯镇守使仰慕关羽的为人，才没有毁掉—和院里两棵参天古柏，剩下的就是一些不起眼的房舍，这些玩意儿怎么会引起他的兴趣？赵登禹看着胡老先生慢慢悠悠、不慌不忙的样子，心里头着急，又不敢过去催促，只得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按着性子干等。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过甬道，绕过正殿，穿出角门，一长溜披满绿色蔓叶的瓜棚陡然映入了眼帘。镇守使的书房就在瓜棚的尽头。
赵登禹前行几步，忽地皱起了眉头，折回身来，拦住了胡老先生。
“胡老先生，我们来迟了一步，冯镇守使没法和您见面了。”
“为什么？”
“他死了。”
“你，你说什么？”
胡老先生虽然是个久经世故的人，骤然听到这样的消息，也不禁惊惶得变了脸色。
“冯镇守使死了。”
赵登禹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扭头就要往回去。
“等一等，”赵登禹平静的神色，引起了胡老先生的怀疑，他耷拉下眼皮，翘起胡子，亮出了一副威严不可侵犯的面孔，厉声问
道：“刚才你还要领我去见冯镇守使，还没和他见面，你怎么就知道他死了？你小小年纪，为什么这样目无尊长，胡说八道？”
“胡老先生，在您面前，我哪里敢胡说？”赵登禹见胡老先生动了气，急忙跑过来搀住了他的胳膊，“您别生气，往前走几步，看看那个，就明白了。”
赵登禹说得果然不错。胡老先生从瓜棚底下走过去，刚一抬头，身子突然晃了几晃，接着像是被钉在地上似的，直挺挺地呆立在那里了。
书房门口，挂着一面木牌，上面赫然写着五个大字：
冯玉祥死了！
胡老先生死死盯着这五个字，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本来嘛，两天前他还和冯玉祥见过面。冯镇守使那样健壮的人，哪能说死就死呢？他慢慢地转过身子，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了。镇守使公署内，除了几声鸟叫，再听不到任何声响。镇守使若是真的身亡，怎么会听不到哭声呢？更可疑的，还是这个赵登禹，小伙子浑身透着机灵劲儿，肚子里的道道儿肯定少不了。看来，要弄清事情真相，还得唯他是问。
沉思片刻，胡老先生开了腔：“小赵，冯旅长得的是什么病？”
赵登禹不假思索地回答：“读书病。”
胡老先生吃了一惊：“胡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病？”
不小心说漏了嘴，赵登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把胡老先生搀到了一边。
“……您别生气，实话告诉您，刚才我说的那些话，都是镇守使教我们的；这面木牌，也是镇守使亲自写的。”
“镇守使把书当成命根子一样。他每天五点钟起床，洗漱过后，吃一点东西，就开始读书写字，直到临近晌午。他自己有个课程表，星期一学什么，星期二学什么，按部就班，一丝不苟。在他读书写字的时候，谁也不能去打扰他……”
“那，来了客人或是有紧要公事怎么办呢？”胡老先生听得入了迷，提了一个问题。
“就是为这个，冯镇守使才写了这面牌子。他说，读书比什么事都重要。不读书，就不明事理；不明事理，就处理不好公事，
也接待不好客人。所以，再紧要的事情，也得等他读完书再办；再重要的客人，也得等他读完书再见。等他读完书，书房门口就会换上一面‘冯玉祥活了’的木牌……”
“怪人，真是个怪人哪！”
胡老先生不住地晃着胖胖的脑袋，顺着来路，迈开了四方步。
“胡老先生，您怎么……”赵登禹忙追了上去。
“我先回去，”胡老先生转过笑嘻嘻的面孔，说，“等你们旅长活了，我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