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 晨勉 》,冯先生拿起手杖,出了门。
“快看看,先生今天又写了什么?”冯先生的背影刚在大门口消失,参谋们忽地一下子拥到书案旁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冯玉祥先生养成了这个习惯:每天早晨起来,都要先写上一段文字,记下自己的即兴感受,他管这叫做《晨勉》。对冯先生的《晨勉》,参谋们没有一个不感兴趣。别瞧他总是穿粗布裤褂,看起来像个粗人,却正应了中国一句古话—大智若愚,他肚子里的学问蛮多哩!他的《晨勉》,既有古今名人的要训,又有他对各种问题的看法以及他对自己的种种要求,内容非常丰富,读起来特别有意思。参谋们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哪个不想跟着多学些东西呢!
冯玉祥今天的《晨勉》挺简单,只不过二十几个字:
要保卫国家,必须有健康的身体。要身体健康,就必须坚持保精主义。
“…… 又是一段‘保精主义’!冯先生这些天怎么老是离不开这几个字呢?”看罢《晨勉》,一个高个儿参谋首先发开了议论。
“嗯,这几天,我也在琢磨这件事儿,”另一个参谋深有同感地在旁边插了一句,“冯先生为啥一个劲儿地写‘保精主义’?
‘保精主义,又是怎么个意思?我这脑子里就像搅了一盆糨糊似的,说什么也闹不明白。我说,诸位,你们谁心里清楚,给咱们说道说道!”
这二位一挑头,冯先生的书房屋里顿时乱成了一团,年轻人凑在一起,总喜欢争论个问题,即使是冯玉祥的参谋,也不会例外呀!
“依我看,‘保精主义’就是保持精神饱满的意思…… ”
“不,你说得不对,”一位刚从军官学校毕业的参谋,毫不客气地否定了同伴的意见,“保精,是保持精神旺盛的简略用语,战术上就强调‘保持旺盛的攻击精神’,攻击方面的有利点是‘士气旺盛’。冯先生是军人,前面的一句又是‘保卫国家’,自然应该是这个意思。”
“你讲的也没多少道理。攻击精神旺盛,指的是一时,人总不能经常地保持着攻击姿态吧?”
“那你说是什么意思?”
“我看…… ”
“我觉得…… ”
“我想…… ”
参谋们你一言,我一语,唇齿交锋,互不相让,争了个不亦乐乎。
激战正酣之时,最先发表议论的高个子突然又发现了新的情况,大声叫了起来:“你们看,咱们争论问题,他一个人倒闲在!”
大家这才发现,他们之中年龄最大的一位竟然没有参加争论,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高跷着二郎腿,手里还端着一杯茶。
“你为什么一言不发?”高个子故意板起了脸。
“嘿嘿,我看你们争得好笑!这有什么可争的,弄不明白,为什么不问问我?”
“你知道。”
“当然,我听冯先生亲口讲过。”
这可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参谋们又惊又喜地围了上来,连声催促他讲个明白。
“要想知道什么是‘保精主义’,先要知道邹鲁其人…… ”年长的这位参谋开口卖了一个关子。
“邹鲁,不就是那个‘老广东’吗?这谁不知道!”一个胖乎乎的参谋不屑地撇起了嘴,“他自称是什么‘元老’,其实是西山会议派的骨干,公开反对过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现在他是中山大学校长,就住在咱们附近,好像在写什么《党史》……
”
“你还知道什么?你知不知道他怎么走路?怎么说话?怎么喘气?”
这一连串稀奇古怪的问题,问得那个胖参谋直吐舌头,赶忙闭上了嘴。
“怎么样,你们谁也不知道吧?既然如此,就不要乱插嘴,听我给你们讲。”年长的参谋得意地端过茶杯,慢悠悠地品了一口,“邹鲁比咱们冯先生小三岁,可他走路那个样儿,却显得比冯先生要老三十岁。冯先生每天是‘两碗凉水三千步’,走起山路来,面不改色,气不发喘。邹鲁呢,却是另一番模样。他走起路来,要有两个青年人搀扶,唯恐他出什么意外。那一天,我正陪冯先生坐在门前写字,邹鲁顺着稻田里的石板小径走过来了。见了冯先生,他真是上气不接下气,大张着口,喘了半天,才算打了个招呼。等他走后,冯先生问我认不认识他身后那个女孩子。我哪里认识她?就晃了晃脑袋。当时,冯先生叹了口气,说:‘那个女孩子是邹先生的太太。你们看他走路让人搀着,样子实在可怜。娶那样年轻的太太,身体怎么能不坏呢?这是不保精的结果啊!……”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了一件事,”另一个参谋像是受到了启发,接着说,“有一回,我同先生去拜访一位要人。那位先生也有半百开外,满头白发,一走路就喘,还总让人给捶腰。他新娶的太太却只有二十来岁,简直像他的孙女。从他家出来,冯先生笑着说:‘你们看到了吧,和他一起送客的,是他的新婚夫人。那么大岁数,还新结婚,所以他成了个纸糊的灯笼,脸色也像烤焦了的馒头一样。这是不保精的原因哪!’”
嘿,是这么个“保精主义!”不就是保身主义的意思吗!参谋们恍然大悟。
“冯先生是骂那些只知道花天酒地,不想抗战的…… ”
高个子参谋正想借机发表点议论,忽然被同伴捅了一下:“听,脚步声!”
果然,门外传来了咚咚的声音。不用说,这是冯先生回来了。别人走路,哪能有这么大的动静呢?
书房里立时变得鸦雀无声。参谋们慌手慌脚地整理好军容风纪,悄悄地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