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反小心翼翼的常态,年轻的译电员咚咚地踏着地面,慌手慌脚地推开了冯先生办公室的门。
“报告,蒋委员长来电!”
“不用看了,存起来吧!”
冯先生手里捧着一本线装书,连头也没抬,随手在案头抓起一支笔,在译电员的本子上画了个大圆圈儿。这些天来,他几乎天天要给蒋介石拍电报,蒋介石也几乎天天回电。对自己提出的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老蒋却一律用这么几个字作为答复:
电悉。已交有关部门核办矣。”
这样不疼不痒的答复,真是屁用不顶,他早就看烦了,实在不愿意再浪费那个时间。
“这一封,您还是过过目…… ”
译电员固执地把电报放在冯先生的书桌上。
“你这个孩子,没见我没工夫吗?你……”
冯先生抬了抬鼻梁上的老花镜,不耐烦地在电文上扫了一眼,正要训斥译电员几句,忽然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似的,欣喜地睁大了眼睛。
好个小译电员,真有心计哩!冯先生惊喜交加,甩开书本,抓起电报,凑在电灯旁边,眉飞色舞地念出了声:
“电悉。已饬令撤去何辑五贵州军管区参谋长职务矣。”
冯先生一连把电文念了两遍,念得兴起,抄起桌上的茶杯,冲半空中做了个碰杯的动作,随后往嘴边一送,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底儿朝上。
若不是因为向来滴酒不沾,他真要叫一桌酒菜,痛饮一番哩!
自从到贵州来督练部队,冯先生就和这个何辑五摽上了劲儿。此公是何应钦的弟弟,自以为朝中有靠山,干起贪赃枉法的事情来,连一点儿障人眼目的招数都不使,只是明目张胆地胡作非为。听说冯先生到了贵州,告何辑五状的人,像是约好了似的,一窝蜂拥了上来,请他为贵州的老百姓除掉这一害。和这类浑蛋作对,正是冯先生喜欢做的事。他把了解到的何辑五的罪状,不厌其烦地报告了蒋介石。这场官司真难打呀!来来往往几十封电报,才闹了这么个结果—说起来,这个处理实在是太轻了。而且,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哥哥又在别的什么地方,给他弄个参谋长当。但不管怎么样,何辑五的这一场官司,是打输了。
“告诉赖秘书他们去!官司打赢,全靠的是他们手中的笔。若没有他们一件一件地起草文电,废寝忘食地工作,哪能来今天的好消息?应该让他们高兴高兴。对了,还得告诉他们,千万不要再灰心了。只要振奋起精神来,坚持不懈地去干,把那班贪官污吏们的老底儿给掀开,他老蒋也没办法……
”
冯先生愈想愈兴奋,信步走了出来。
夜色正浓。骤然而至的凉风,漫不经心地在身边擦过。广袤无边的天幕上,月明星闪,没有一丝阴云。在天无三日晴的贵州,这样的夜晚实在是难寻呀。
冯先生不顾路面坎坷不平,满有信心地迈着大步。
赖秘书他们的房间,都亮着灯。冯先生突然放慢脚步,蹑手蹑脚地靠近了窗口。
房间里静悄悄的。赖秘书伏身在桌子上,手中的毛笔,不停地挥动着。冯先生赞许地点了点头,移到另一个窗口。这间房子是董先生住的。再过去,是宋高参……
每个人都是旁边一盏灯,手中一支笔,面前一张纸,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
有时候,连冯先生自己都觉得,在他这里当秘书,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几个秘书不会有一个是闲着的。即使要一篇简单的发言稿,也要每人写出一个。然后,他再亲自动手,从几篇稿子中摘选出自己需要的内容,变成自己的语言,才算大功告成。这样做,秘书们的工作量是大一些。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多年的老习惯了,想改也改不掉。他只得用其他的方式去表达对秘书们的感激之情。
房间里的赖秘书忽然打了个哈欠,起身拿起暖壶,摇了一摇,苦笑了一下,又坐下拿起了毛笔。
“噢,壶里没开水啦!”
冯先生自言自语地说着,转身进了旁边的厨房,拿过水壶灌上水,放到炉灶上,拉起了风箱。
烧开水,冯先生显然不是内行。他虽然双膀有力,拉得风箱呼呼作响,炉膛里冒出来的却不是火苗,而是一团团呛人的浓烟,呛得他泪流满面,咳嗽不止。
这一顿“呛”,把冯先生呛清醒了。他绕着炉灶寻思了一会儿,从墙角找出把斧头,劈了几块木柴,整了整炉门,再一拽风箱,欢快的火苗蹿出了炉膛。
许是闻到了烟味儿,赖秘书、董先生、宋高参和几个勤务兵,慌慌张张地推开了厨房的门。
“先生,您,您怎么烧水?……”
勤务兵的脸吓得煞白。
“呵呵,赖先生他们辛苦,又有功劳,我为他们烧水有什么不可以?”
冯先生一边拉风箱,一边讲起了刚才接到的电报。
厨房里响起了一片笑声。
火苗蹦个不停,壶里的水吱吱地响了。
冯先生笑嘻嘻地放开风箱,吟了一副对联:
“轻裘缓带羊叔子,劈柴烧茶冯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