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冯先生习惯地戴上泰山土产高粱秆皮八角夏帽,穿好蓝色的土布裤褂,顺手抄起木杖,走出了五贤祠的西便门。
自从被迫离开民众抗日同盟军,隐居泰山读书以来,饭后三千步,成了他每日必不可少的一项活动。
初夏的泰山,绿草葱茏,鲜花烂漫,凉爽宜人,正是游山观景的大好季节。盘山道上,络绎不绝的山轿,抬着衣饰华丽的有钱人在游览东岳泰山的风光。
冯先生却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山外的抗日斗争如火如荼,自己却闷在这里,干有劲儿用不上,多窝囊啊!一想到这些,他就恨死了蒋介石,心上像是压上了一盘磨。
“一、二、三、四、五……
”冯先生一边默默地数着步数,一边挥动着手中的木杖,狠劲儿地抽向路旁的草丛,草叶儿刷刷作响,落到了他的脚下。一路走,一路抽,木杖顶端被鲜嫩的草汁染成了绿色,冯先生宽宽的额头布满了汗珠。抽了多少下,他已经数不清了,也不想去弄清它。他只想发泄发泄胸中的郁闷,散散心中的怒火。
突然,冯先生的木杖只画了半个弧形,在半空中停住了。跟在后面的警卫以为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赶忙凑了上来。
噢!原来是一丛红艳艳的山花。鲜嫩的红色花瓣,包着金丝一般的花蕊,在微风中颤悠悠地摆动。多美丽的小花啊!冯先生舍不得动用木杖了。他呆愣愣地面对着这簇山花,沉吟着,思虑着……
小红花,小红花/朵朵红花像喇叭/吹起喇叭打日本/打日本来吹喇叭
不知怎的,冯先生忽然动起诗兴来。诵着,诵着,他禁持不住地大笑开了:“瞧我,说是散步,怎么又做起诗来了?哈哈…… 好了,好了,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地散步吧!”
冯先生说话算话,领着几个警卫,顺着弯弯曲曲的山间小径,走向了西山下的小河。
沿着河边走走,感觉到底不一样。这里正是泰山西溪的下游,湍急的水流被山石阻住,拐了个急弯,水势猛然变得平缓多了。河床上,黑色的山石连成了串,大的形如卧牛,小的状似跑羊,在水中或显或没,生动喜人。像银子一样晶亮的溪水,在山石间缠来绕去,相互嬉戏,淙淙作响,更有一番动人心弦的情趣。
置身于这样幽雅恬静的天然景色里,是不应该有任何烦恼和忧愁的。冯先生也像是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脸上泛出了红光。他兴意盎然地对警卫们说:“走,咱们上河那边看看去!”
五十多岁的老年人都有兴趣,年轻人还能无动于衷?警卫们早就等着冯先生这句话呢,一听召唤,马上簇拥着他下了河滩。
这道溪流看起来挺顺眼,蹚起来可不“顺脚”。冯先生挽起裤脚,拄着木杖,在警卫们的护卫下,小心翼翼地踏着露出水面的石块,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着。尽管这样,他也没能顺顺当当地蹚过河去。走到河中间,脚下一滑,身子一歪,冯先生不由自主地扑通一声落到了齐膝深的溪水里。警卫们吓慌了,一个接一个跳下水去,把他扶起,搀到岸边。这时,冯先生一身衣服湿了个遍,左膝也被乱石挫伤,浸出了鲜血。
“冯先生,摔哪儿啦?”警卫们七手八脚地围上来,关切地询问。
冯先生轻轻摇了摇头,皱起眉头,面对溪流,一声没有吭。
“哎呀,血!”一个警卫指着冯先生的膝盖,叫出了声。
“不用管我,你们看,”冯先生推开警卫的手,长叹一口气,深有感慨地说,“我空着手过河,还摔了个跟头,那些肩担百斤重担的老百姓,过河得有多难哪!
现在不是雨季,所幸河水浅。要是赶上洪水,不就得出人命吗?”
哗哗的河水,伴着冯先生愤慨有力的声调,强烈地撞击着警卫们的心房。大家都是在穷人堆儿里长起来的,老百姓的苦处谁能不知道,可是,知道又有什么办法?有什么用呢?
“今天这一跤,摔得好!”冯先生抹抹脸上的水珠儿,眉宇间漾出了笑意。
“还好?要把您摔坏,我们可担当不起!”
“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冯先生笑呵呵地拍了一下顶撞他的警卫,喜形于色地说,“我说摔得好,有我的道理。你们想想,要是不摔这一下,我能想到百姓过河的苦处吗?我能想到在这里修一座桥吗?”
“您要修桥?!”
“当然要修!你们干吗冲我瞪眼睛?不相信,担心我没钱,是不是?告诉你们,我就是吃不上饭、穿不上衣裳,也要把这座桥修起来!不是不让我抗日吗?我在这儿为老百姓修座桥,总是可以的吧?我看哪个王八羔子敢来拦我的路!”说着说着,冯先生的火气又涌了上来,冲着弯弯曲曲的河床,骂开了卖国贼,骂开了日本强盗。
没过几天,冯先生要修桥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在泰山四周飞扬开了。几乎就在同时,修桥工程也上了马。
要修的这座桥,横跨西溪两岸,桥面长四十来米,是一项不小的工程。在建桥的日子里,冯先生每天都要到施工现场来,有时还要帮助搬几块石头,给民工们助助力。在他的直接指挥和督促下,只用了三个多月,大桥落成了。
桥面合龙的那天,西溪两岸人声鼎沸,锣鼓喧天。用泰山自产金刚石砌就的平坦桥面,横卧在山谷之间,默默地接受着人们的祝贺。桥孔上方,冯玉祥先生亲笔题写的“大众桥”三个红色大字,在青山碧水的映衬下,格外醒目。冯先生欣喜地观赏着朴素、端庄、坚固的大众桥,心里像是抹了一层蜜似的,一直甜到了脸上。
从此,大众桥作为一座雄伟庄严的建筑物,融进了举世闻名的泰山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