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办!您叫我?”
“嗯,你先等会儿,我这就完。”冯玉祥停下手中的画笔,在砚台里润了润,重又作起了画。
自从就任西北边防督办,从北京移居张家口以来,冯先生可是瘦多了。西北诸省,土地贫瘠,百姓困苦,灾乱频仍,是出了名儿的穷地方。作为新到职的封疆大吏,冯先生可说是胸怀大志,雄心勃勃,非要让西北变个样儿不可。这些天来,一系列文告发了出去,一件件事情吩咐了下去,冯先生真是忙了个不亦乐乎。今天,他又打破“读书、写字、作画时不见人”的惯例,特意召来秘书,想来又是有重要的公事了。
“我叫你来,是要拟一道命令。”画好最后一笔,冯先生笑吟吟地拿起画稿,递给了秘书。
“是!”秘书恭恭敬敬地接过画稿,放到书桌上,然后拿出了笔和笔记本,“您说吧,我这就记。”
“嘿嘿,你先看看画嘛!”冯先生站起身,踱到秘书身边,“我的命令全在那张画上。”
这是怎么回事呀?秘书将信将疑地拿起了冯先生的画稿。
这是一张挺简单的水墨画。画面上,一个瘦骨嶙峋的黄面汉子,拉着一辆人力车,愁眉苦脸地站在那里,看样子像是在等候乘车的客人。
画旁还题着一首诗:
一人坐车一人拉/同是人类有牛马!/世上多少不平事/还等我们铲平它
冯先生只上过一年零三个月的私塾,可他刻苦自学,练就了一手好字,近几年来又迷上了画画儿。对冯先生的书法和画,秘书倒是挺欣赏的,但这和拟命令有什么关系呢?
“看明白了吧?”冯先生问。
“看明白了, 您画的是拉洋车的?画得真好,像极了……”
“我不是问你这个!”冯先生不满地打断秘书的话,眉心拧成了个疙瘩,“我问你,要拟的命令看明白没有?”
“这……”秘书困惑不解地眨巴着眼睛,被问住了。
“唉,你这个人哪,挺聪明的脑袋,怎么就转不过弯儿来?”冯先生气哼哼地指着画面,提高了声音,“你看,都是有胳膊有腿儿的人,有的坐着,有的拉车,多不合理!我就看不惯这个。我们当兵的,吃的穿的都是老百姓的血汗,要真为民,不搅民,更不能做压迫老百姓的事!从今以后,全军官兵,出门办事,一律不准坐洋车!你给我写……”
冯先生愤愤不平的声音,强烈地冲撞着秘书的心。不过片刻工夫,一道充满激情的命令,在秘书手下写了出来。
命令发出去了。但执行得怎么样呢?冯先生总有些放心不下。过了几天,他又想了个主意:换了身便衣,微服出访,看看实际情况到底怎么样。
在张家口城里转了几圈,冯先生不禁喜上眉梢,街上的士兵和军官委实可是不少,见不到一个坐洋车的。看到这情形,冯先生更感到治理西北有希望了。
可是,在大街上看到的洋车夫,面孔还是那样憔悴,那样愁眉不展。这是为什么呢?冯先生心里不禁结起了疑团。
“老哥,你们的生活怎么样?最近是不是好一点儿?”为了问个究竟,冯先生展开笑脸,拉住了路旁的一个洋车夫。
车夫根本懒得回答,翻翻白眼,别过了身子。
“老哥……”
“你这个人真怪,要坐车就坐;要不坐,趁早到别处歇着去!”车夫不耐烦了,冲着冯先生发了火。
“行,行,我坐车。”挨了几句训,却使冯先生看出了门道:要是不坐他的车,今天这番话是决然谈不成了。
听到冯先生要坐车,车夫的态度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黄瘦的脸上闪出了一丝笑意。他笑嘻嘻地把冯先生扶上车座,道了声谢,稳稳地放开了步子。
“这个车夫,真是跟小孩子似的,脸儿说变就变,有意思!” 冯先生心里觉得好笑,乐呵呵地靠在车背上,又开始了对车夫的盘问。
“老哥,冯玉祥来了之后,你们的日子是不是好过点儿?”
“好个屁吧!他来到张家口,我们拉车的可是倒了大霉了!”
冯玉祥是个要脸面的人,洋车夫迎面说出来的几句话,弄得他脸上红一阵、自一阵,尴尬极了。要不是因为隐着身份,他真想揪住洋车夫,问个明白。
“那,那是为什么呢?”冯先生强压着火气,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老先生,您不知道,我们这号的,就靠拉车挣钱,养活一家老小。坐车的人多,生意好,挣来的钱多,家里就能混个半饱。要是没人坐车,挣不来钱,大人小孩就得喝西北风。可冯玉祥一
来,下命令不让当兵的坐车。您想想,这还有我们的活路不?”
车夫一席话,说得西北边防督办心惊肉跳,如坐针毡。刚才他那一肚子气,全没了,只觉得一股凉汗顺着脊梁沟儿淌了下来。自己满心满意想为老百姓办点好事,没想到却害了他们,让人家点着名字骂,自己的脸可往哪儿搁呀?他惭愧地低下头,再也不敢问车夫什么了。
车到督办公署,冯先生掏出两块大洋,打发走被惊得目瞪口呆的车夫,赶忙跑回了办公室。
禁坐人力车的命令立即被取消了。但冯先生的心里却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了。怎样才能铲尽人间不平?怎样才能为老百姓做点好事?他思来想去,不得其解,深深地陷入了忧虑与烦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