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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德洁独自在屋前庭院的铺花石阶上伫立。上弦月像一把晶亮的银梳,缓缓地梳理着蓝天上飘过的缕缕如絮的白云。
今天是七月初七乞巧节。在娘家做女儿时,这七七之夜,街坊上大大小小的姑娘,总爱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在屋前的月光下,燃着三炷香,拿着针线,绣花箍,向七仙姑乞巧。寻常百姓家,有钱的和无钱的,都这么兴着。那时候,天地间似乎很纯洁,很平静。做女儿的日子总是美好的。
然而,今天,她可没有那份闲情逸致了。她那副白皙漂亮的面孔,自前年春天与李宗仁结婚后,颜色稍稍变得深了些,原有的几分稚气被一种老练和成熟所代替;那双水灵灵的眼睛,也变得比以往沉稳了许多。从一个对未来充满幻想的学生,突然成了一位军官的妻子,而且跻身军旅生活,不能说不是从一个世界走到了另一个世界。
她这是在等丈夫李宗仁——他现在是国民革命军第七军军长,率部北伐,现已抵达湖南省会长沙。她知道他下午到旧藩台衙门开会去了。自第七军北伐的队伍进了长沙,军事会议几乎没有一天停止过。国民革命军北伐总司令蒋介石和总司令部副参谋长白崇禧都到了长沙。北伐第一阶段进展得很顺利,他们要部署下一步的战略,究竟是攻打武汉还是进军江西,据说他们要仔细研究。往日,李宗仁不管再忙,准会在晚饭时分回到这别致的庭院里来,这儿离旧藩台衙门不过十多分钟路程,今天怎么月上东山了还不见影子?
她还没有吃晚饭,她要等他回来一起吃。虽然饭菜已经放凉了,她也饿了。可她得等着,他不回来,她吃不香,咽不下。今天一整天,她都带着女子北伐工作队的队员们到部队临时医疗处去慰问伤员。又是讲演,又是表演,还协助医护人员料理重伤员,她累得脚走路都有点打飘飘了。不过,她心里倒也还安然自得。劳累,使她感到生活的充实。她毕竟在帮助丈夫做事。而且时下,军长夫人和男子一样参加北伐革命工作,在全国也十分罕见。还在学校时,不,更早一些时候,她就憧憬自己要做个出类拔萃的女人。她听到伤员讲“李老总”(第七军兵士把李宗仁称为“李老总”)的好话,心里比吃了蜜糖还甜。
李老总是她的靠山,是她的大树,是她希望的帆和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水。
她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女子,不是靠了丈夫这株大树、这张风帆,怎么转眼工夫便当上了省党部监察委员和北伐女子工作队队长呢?在桂平时,有人听说她要嫁给李宗仁,劝她说再大的军官都莫嫁,军人是把脑壳挂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说不定哪天一仗过后,做梦般就成了寡妇。她却置若罔闻,照嫁不误。她喜欢丈夫是个英雄,在那样的纷纭乱世里,自然是行武的才能有飞黄腾达的日子。
刮过来一阵凉爽的风,把院落里那丛罗汉竹吹得嗦嗦作响。这是湘军司令唐生智特意为他们夫妇安排的住处,一栋两层的楼房,古色古香,雕花的窗棂上尽是麒麟龙凤,玻璃瓦飞檐角的四条大鳌鱼,在淡淡的月光下,粗看栩栩如生,细看令人恐怖。庭院里的三盆菊花兴许是佣人照护不周,菊叶显得黄瘦稀疏,但那两盆茉莉依旧吐着浓郁的芬芳。她抬手在月光下看了看腕上那块金壳手表,已经八点钟了。她不由轻轻一声叹息:“唉!
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院门吱的一声响了。
“回了。”她心里庆幸地自语,口里刚想喊声“德邻”,德字未出口,却见是勤务兵阿贵走了进来。
“李夫人。”勤务兵在她面前一个立正,轻声说道,“李军长叫我回来告诉你,他可能要很晚才能回来,你不必等他吃饭。”“早不来说一声。”郭德洁话语中带着几分怨艾。
“军长刚刚才吩咐我的。”“嗯。”郭德洁点了点头,那勤务兵转身去了。
郭德洁缓步走进饭厅,心中有些怏怏不快。好在勤务兵是叫她“李夫人”,若是叫她“郭夫人”,她准得发一顿火。
幸得是在夏日,饭菜稍凉些无所谓,郭德洁独自用餐。香菇清蒸子鸡,五柳鳜鱼,还有一种炸芋丸子,是郭德洁最爱吃的菜肴。李宗仁则是很随便的,只要郭德洁爱吃的,他也说好,所以厨子每天都是照郭德洁的吩咐做菜。若郭德洁忙了,忘记吩咐,厨子则照旧做。
一个人吃饭,纵有龙肉也味不鲜。郭德洁慢吞吞地用那只小勺子舀着鸡汤,眉宇上布着阴云,脑海里老是“李夫人”、“郭夫人”地在回响。
不知怎的,这两年来她对别人如何称呼自己特别注意,分外敏感。饭,本是洞庭湖畔上等香粳米,她吃着却不香。厅堂里吊着的那盏奶色灯,兴许是电力不足,晕晕黄黄。人孤独时,思想却很不能安静。她不由想起在南宁时,与李宗仁元配夫人李秀文相处时的一件往事——那天,好像也是这么个七月初的日子,也是在这样一张用国漆漆成荔枝核色的八仙桌上,她和李宗仁、李秀文及秀文所生的儿子幼邻一同进餐。
吃的也是这样的鸡、鱼和炸芋丸子。被她称为“大姐”的李秀文,性子是很随和的。自李宗仁在桂平娶了她,秀文就安于“在野”。李宗仁父母怕秀文受冷落,三番五次劝秀文,秀文才领着幼邻来跟李宗仁。初来时,她和秀文之间虽多少有些戒心,但无甚忌怨,彼此姐妹相称,倒也还算和睦。
1925 年夏天,李宗仁和黄绍竑率领的定桂讨贼联军打败老军阀陆荣廷、沈鸿英,又驱赶滇省唐继尧的部队出广西,广西遂告统一。秀文随李宗仁和她之后移往省会南宁,住在原广西督军谭浩明的旧公馆里。那时,她与李宗仁结婚已近两年,朝夕相处,却没有身孕。秀文带着的儿子幼邻才七八岁,活泼可爱,她总想逗逗幼邻玩,可幼邻那孩子也怪,总不肯理睬她,更不肯亲昵她。她暗地里以为是秀文有意教幼邻疏远她,心中渐生疑忌。
到南宁后,李宗仁升为广西全省督办,各方应酬颇多,每逢赴宴,人家自然是要将她和秀文一同请去。照常理,秀文是元配,她是二房,相比之下,秀文似更受人敬重些,人家称秀文为“李夫人”,只好称她为“郭夫人”了。
她为此事常暗暗怄气,年长月久,“姐妹”之间鸿沟渐深。平时虽也“相敬如宾”,心底里却总免不了醋意翻腾。李宗仁虽也察觉一二,并从中调和,但也只维持着貌合神离的局面。
那天在南宁,大嫂(他们把佣人称为“大嫂”)做的也是这种淡红色香粳米饭。兴许李宗仁诸事顺心,胃口大开,本来天天都是吃的这种香粳米饭,那天他却连声说:“这米好吃,好吃。”在秀文面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一向爱与李宗仁一唱一随,于是她也随着丈夫说:“真香,好吃,好吃。”秀文心里早已不大看得惯她这般言行举止,平时只是忍着耐着,不想给丈夫难堪。那天却不知怎的按捺不住,接着她的话音,冲口说道:“这就是我们这些粗手粗脚的乡下婆种出来的。自己吃不着,专供城里那些五谷不分的官太太吃。要是没有我们这些乡下婆,你们也别想吃到这么好的香粳米饭。”李宗仁听出秀文话中有音,赶紧圆场道:“乡下好,乡下好!士农工商,农居第二。我不也是个乡下佬吗?你们两人都做乡下佬的老婆,哈……真有趣。将来我功成身退,解甲归田,我们一同回乡下种香粳米吃,共享田园之乐,那就更有趣了。”场虽然被李宗仁圆了,但不知是羞还是气,她顿时满脸通红……那以后,她觉得一贯随和的“秀文姐”,有时也锋芒逼人,辛辣厉害。于是她每每避开应酬,避开秀文。
无可回避要与秀文在一起时,也变得寡言少语,而且每听一次人家称她“郭夫人”,她便要怄上半天闷气。好在时局变得快,今年春天,两广统一,北伐军兴,她对丈夫吹了一番枕边风,便顺利地受省党部委派,当了北伐女子工作队队长,跟随着丈夫到前线上来了。虽然行军、慰问也十分辛苦,但毕竟离开了李秀文,且除少数随行人员和高级军官外,下级官兵谁也不知道她是李老总的二房,自然是“李夫人”、“李夫人”地喊得脆响。不过,这勤务兵阿贵,因为跟李宗仁好几年,在南宁时当着李秀文的面,有时也称她“郭夫人”,以至离开南宁后还偶有失口,所以她对阿贵的称呼特别二 乞巧节真能乞得到巧吗?不问鬼神问苍天29注意,而且每每见面,眼色也特别严厉。
郭德洁慢条斯理地吃着,像在吃饭,又像在思考问题,也像在等人。
以往和李宗仁一道进餐,虽然也话多于菜,但从来没有吃得这么久。厨子先是耐着性子等着收拾碗盏,等得不耐烦了,又见是郭德洁一个人在吃,便壮着胆子走进饭厅里来,不敢靠近桌边,老远地拉过张条凳坐下。
“成庚,你吃了没有?”郭德洁语气平和地问道。平时,她在厨子面前显得很严肃甚至有几分傲慢,今天这态度,连厨子也怀疑是不是观音菩萨昨天赐给了她一个梦。
“啊……没……没有。”厨子有些语塞。以往,他总是要等李宗仁和郭德洁吃罢后,才“扫尾”的。
“那就来一起吃罢。李老总今晚不回来吃饭了,这些菜,我也吃不了。”郭德洁反常地客气、和善,以至使受宠若惊的厨子坐着不敢动弹,而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老总不在,竟和老总太太同桌吃饭,岂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来吧,吃过好收拾。”郭德洁再次招呼。
这简直是命令。成庚心里像揣着个兔子般乱蹦乱跳。老总太太的命令,并不比老总的命令威力小哟。他赶紧到厨房去端来自己那个厚边碗,打了碗饭,不敢和李夫人对坐,斗胆在桌上舀了几勺鸡汤,搛了两个炸芋丸子,老远地坐在那张条凳上吧喳吧喳地吃起来,头也不敢抬。
郭德洁瞟了他一眼,心中暗自好笑:“成庚,不必那么拘束嘛。你跟我们已好几个月了。”“我们这些命贱的佣人,哪敢和李夫人同桌吃饭?”“咯咯。”郭德洁淡淡一笑,说道,“现在革命了,哪还讲什么命贱命贵呢?你看我们北伐女子工作队的妇女,不也和男子一样一身戎装,在枪林弹雨中行军作战、出生入死吗?”成庚这才稍稍抬起头来。他看见郭德洁在低头看自己那一身十分得体的府绸旗袍。他知道李夫人只要离开公干回到可以和李老总接触的“家”里来,便总要换一身适体的衣着,自然,因为她是李老总的夫人,女人有女人的想法。见李夫人态度如此诚恳,成庚只得将那张条凳移到桌边来,不过总还不敢挨近桌边,之间隔着往日李老总坐的那张太师椅。他觉得李夫人今天的反常,也许是因为没有人讲话的原因吧。他坐在条凳上,又低头扒饭。
“成庚,你随部队进湖南以来,觉得怎样?”郭德洁放下筷子,问道。
“很好!李夫人,很好!”成庚抬起头来回答,“兵士们跟着李老总连连打胜仗,我这一辈子都愿跟着你和李老总,给你们做饭菜。”郭德洁喝了口汤,心里稍舒坦了些,又问:“进湖南以来,你听说些什么了?”“不……不,什么也没听说。”成庚听郭德洁这一追问,心里又惶然起来。他不知道郭德洁问这些是什么意思,不过,他毕竟跟着这位李夫人好几个月,多少也知道些她的性子。见郭德洁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的神色,转而又补充道:“噢,部队连连打胜仗,我听说是李老总运气好。噢,还听说李老总这几年武运亨通,两年中连升了三级,也有李夫人你的功劳……”郭德洁没想到成庚会这般乖巧,她正是想听听人们对她的评论。因为成庚每日到市场去买菜,有暇时也到营房和伤员病所去。成庚的几个堂叔兄都在第七军当兵,所以他常去窜窜。当兵的话多,无所不说。郭德洁领女子北伐工作队到长沙已经半个多月了,对她这么个年轻美貌的军长太太,也和男子一般参加北伐工作,人们哪会不说长道短呢?也许是“曲高和寡”这么年轻的军长夫人,一般人都不敢接近。随军而来的又没有官太太,住在长沙的第八军的那些官太太对她太陌生、太客套,所以她总感到寂寞和孤独。成庚的话正中下怀,使她感到欣慰,然而她却没有喜形于色,又平静地问道:“还听到些什么了?”“还听说昨天蒋总司令在东门外大校场阅兵时,从马上摔下来,差点被马拖坏……而李老总却威风凛凛地坐在马上,稳于泰山,兵士们都佩服得愿叩三个响头。”郭德洁对成庚的回答越来越感兴趣,像老师盘问一个学生一般,她直到把眼前这位比自己年长的厨子问得无言以对,才结束了这餐漫长的晚饭,独自迈着她那与众不同的踮脚尖步子,橐橐地上楼去。
月色真好,淡淡地伴着一缕令人爽神的南风,飘洒在楼道上。她端来张藤椅,在楼道旁坐着,有心无意地扫视着这七夕的夜景,等待着丈夫的归来。
院落的围墙外,似听得有人在嬉戏,声音很尖,像那些乞巧得趣的妹伢子。她不由想到两年前自己还是姑娘的时候,人间如梦,变化莫测。她庆幸自己的抉择,也相信自己的命运,甚至刚才成庚说的她命好,与李老总合得来,促成李老总两年内连升三级的事,她相信是有兆头、有根据的。
月光下,她那窈窕的身影斜投在墙根上,特别是在旗袍的勾勒下显出的丰实的胸脯,以至使她有些自我陶醉了。
她斜靠在藤椅上,丈夫反正要回来的,今天又不是打仗的日子。白日里的辛劳和此刻的舒适,使她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月儿已经偏西,她忽然觉得自己腾空而起,两足飘然。是做梦吗?她极力睁开眼睛,借着斜射进来的月光,她见丈夫把自己抱起,犹如坐在轿子里一样,丈夫的两条手臂,是两条坚实的轿杠。
“德洁,你怎么在楼道上睡着了?”“我等你回来,你却……嗯……”妻子在丈夫面前,免不了有几分娇柔作态,撒娇是女人的本能。李宗仁就着她的意,一直把她抱到床上。
李宗仁拧亮壁灯,换下一身戎装,下意识地舒了口气。他没有马上去洗漱,也没有半点睡意。放在桌上的那只怀表,已经指着12 点一刻了。
“德邻,睡吧。我看你也累得够戗了。”“你先睡吧。”李宗仁没有困容倦态,眉宇间布着一层淡淡的阴云。
像是要解答一个十分费劲的难题,他失去了往日与妻子私处时的欢欣。这是他自上月下旬进入长沙以来,第一次在妻子面前表现出惆怅之情。
“德邻,你今天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郭德洁虽然睡意甚浓,但从丈夫反常的神态里,已机敏地感觉到他遇到了棘手的事。她反弹似地坐了起来。
“蒋总司令要和我拜把结兰。”李宗仁将靠椅移到床边,轻声地说:“本来,军事会议下午开罢之后,我就打算马上回来,不料他硬拉我到他的临时行辕去吃饭,饭后,他拐弯抹角讲了一大通什么革命啦、友谊啦,最后却掏出张红帖子,无论如何要和我换帖。”李宗仁说罢,起身从刚脱下的军衣兜里,掏出张折着的红帖子来。
像遇到什么意外,郭德洁猛地从床上跳下来,接过李宗仁手上那张红帖子,凑在灯光下细读起来。
那是一张两个巴掌见方的大红纸,上面写着蒋介石的生辰八字和一般兰谱上常见的“如兄如弟”之类的文字,还有四句醒目的誓词:“谊属同志,情切同胞,同心一德,生死系之。”誓词之后,除“蒋中正”的签名外,还有“妻陈洁如”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