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仁朝蒋介石的“御照”吐了口唾沫,愤愤地朝北窗走去。一股凌晨的凉意从窗外扑来,像是带着淡淡的硝烟。李宗仁近几个月来已经很少像他以往闲时那样,偶尔也吟几句唐诗宋词了。国事艰难,矛盾重重,战和之事若奔腾激流,冲得他脑子晕晕,哪还有那份闲情逸致!眼下,他虽然心里依旧惶惶不安,兴许是触景生情,却突然忆起了杜牧的那首名诗《泊秦淮》来:“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他心里低吟着,此时此刻,他真希望能看到一个唱《后庭花》的商女,然而传入他耳鼓的,不是琵琶清丽的奏鸣,商女甜润的嗓音,却是那他听了几十年,听惯了也听厌了的枪炮声!
他不愿在窗边再伫立下去,转身想看看壁上的钟,头晕晕的,估不准几点钟了。以往他估时却是颇有两下子的。这二楼厅里没有挂钟,哦,不是楼下那间会客厅哟!他下意识地往上衣兜里掏怀表,才想起刚才已经脱下撂在床头的梳妆柜上了。他匆匆走进卧室,怀表已经停了摆,时针指着3 点1 刻。几点了?他心里自问,起码不止3 点1 刻了,天快要亮了。天亮之后,南京将是个什么样的情景?他这才打算要收拾一下必须随身携带的东西, 离去,已经毋庸置疑,迫在眉睫了。
他打开衣橱,取出那个小皮包,不由想起了20 年前从南京成贤街寓所的出走。那次是因为“ 武汉事件” 骤发, 逃避蒋介石的报复和迫害。如今呢?一半是逃避共军的枪炮,一半是逃避蒋介石的阴谋!和20 年前一样,他心里一阵阵沮丧,口里一阵阵苦涩!
小皮包里的东西,大概德洁大前天离京前就帮他收拾好了。手枪、药方、派克自来水笔,应急的两瓶西药,还有一本绸面的记事簿。那是他去年从当选副总统以来,特意置的一本记事簿。凡以往重大的、人事上的,不便公开又不能忘记的事,他都记在上面。他匆匆地翻了翻,不意掉出一张照片:
那是去年4 月29 日上午,当国民大会当日执行主席宣布他当选为中华民国第一届副总统时,他和他的竞选助手“轿夫”们在国民大会堂侧厅里拍的。
他张着大嘴,喜笑颜开,右手攥成拳头,高高举起,俨然是一个刚打了胜仗的将军的豪姿爽态;他身边,妻子郭德洁怀揣着那只她平日总不离身的麂皮小包,兴奋、激动得热泪盈眶,被人高高抛起……
他将照片凑在灯下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小心翼翼地重又夹进那个绸面记事本中。兴许是对照片上留下那个美好瞬间的回忆,他心中略略受到些安慰,他于是又燃着一支烟,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这梳妆台是用红栗木雕花精制而成。正面那面椭圆形的水银镜上,有一对刻花的栩栩如生的喜鹊,站在一枝遒劲曲虬的梅花枝上,相向而鸣,比翼连理。这自然使他想起每天都要对镜而坐,化妆美容的妻子。大前天,也就是他的“和谈指导委员会”否决在《和谈协议》修正案上签字,想延缓时日而给北平打去电报的那天,他知道事已不可挽回,南京危在旦夕,便即刻叫妻子和几个广西故旧一道离开南京,回到那山奇水秀,眼下还太平相安的故乡桂林去了。他猜想她此刻也许会在桂林文明路寓所的客厅里踱步,并和他一样,为共军渡江进攻南京的事担忧而不能成寐。这位与他同呼吸共命运的妻子,为了他竞选副总统的成功以及后来代总统的实现,尽过一般女人所无法尽到的努力。然而他就任副总统之后,一年来,她曾听到过许许多多的流言蜚语。甚至连白夫人都偶有微词,背地里说她争强好胜,狭隘自私,只顾自己老公当副总统,不管别人老公被撤去国防部长的官职。毕竟已经进入不惑之年,加上他常常提醒,她总算忍耐了下来,顾全了体面。大前天,她离开南京时,尽管止不住泪水盈眶,却没有以往别离那么缠绵悱恻,而是咬着牙,一再叮嘱他:“保重身体,注意安全。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德洁——”他心里轻轻呼唤着。她在他身边时,似乎并不觉得怎样;她离他而去,他心中不免有些怅然。远处隆隆的炮声,使他感到自己已身处非常环境。人在非常境地,总爱思亲念故。
他又想起他的儿子幼邻和秀文来。抗战胜利后,秀文一直闲居桂林,直到前年儿子从国外归来,她才随儿子一家到上海、北平住了一段时间。
他本想让在美国芝加哥大学学人事管理的儿子学成回国来任些职,可儿子受西方思潮影响,鄙夷官场,见中国官吏贪污腐化,玩忽职守,弄权作威,贿赂成风,不愿同流合污,在国内住了一段时间后,决意离去,并打算把母亲接到香港定居。4 月初,他接到儿子从香港的来信,说是秀文已处理完在桂林的财产家务,平安抵达香港。鉴于自己眼下的困境,他似乎有些佩服起儿子不从政而从事实业的主张来。前年,他曾经为儿子在上海进出口管理委员会谋了一份官职,儿子去上了两个月班,便决意辞职不干,说是在中国的政府机关工作简直是浪费生命。他当时曾经挽留过他,也指责过他,但如今,他完全理解了儿子的志向,儿子的选择。有儿子照护着秀文,他放一百二十个心。想到此,他重又打开那只小皮包,取出那个绸面记事簿。
他记得和当选时那张照片放在一起的,还有另一张照片,那是他三孙女的满月照,由儿媳珍妮抱着,一个胖乎乎挺可爱的小人。旁边还有坐着的秀文,站着的幼邻和大孙女玛茜、二孙女莱丝妮。那照片的背面,他曾亲自题了:
“在当选副总统时出生的老三周月留影”几个字。他想看看那个被人说成是“福大命大”的三孙女,也看看沉浸在喜悦中的秀文、幼邻和珍妮,然而,那绸面记事簿从头翻到尾,却不见那张照片的踪影。
“咚——咚——”远处传来一阵悠扬得有些凄冷的钟声。是鸡鸣寺的钟声吗?新的一天,即将揭开闭合着的帷幕了。
“叮……叮……”一阵紧过一阵的电话铃声在楼厅里响起。这傅厚岗官邸比大方巷白崇禧那个招待所强多了。楼上楼下,不仅都安装有电话,还有门铃,“外视器”、地毯……
他警觉地将小皮包锁上,大步走出去接电话。电话是汤恩伯打来的,说是共军已从城北渡江,卫戍部队准备撤退,请他马上到明故宫机场,否则,飞机就不敢起飞了。
他放下话筒,转身看见昨夜章士钊、邵力子从北平发来的那份电报,是去,是留?去,又往哪里去?他又有些犹豫了。“……解放大军入城时,德公不必离京。如嫌南京不安全,不妨径飞北平,中共当遇以上宾之礼,竭诚欢迎……”他重又拿起电文,看了又看。
“叮……叮……”又一阵电话铃起。是侍卫处长李宇清从楼下打来,说是小车已经发动,请他马上下楼,其他随员已分乘几辆吉普,往明故宫机场去了。
他攥着那份电报,下意识地走进卧室,匆匆将梳妆柜抽屉里的几封信揣进小皮包里,又拉开衣橱门,取下那套他就任副总统时穿的高级呢料军装。别的,他都不要了。这套军装记载着他的光荣,也记载着他的耻辱——去年5 月20 日,是蒋介石和他就任正副总统的日子。为了慎重起见,他事前曾遣人向蒋介石请示过关于就职时礼服问题。蒋介石说应穿西装大礼服。他戎马一生,不曾做有像样的西装大礼服,于是夤夜派人找上海名师赶制了一套高级硬领燕尾服。谁知就职前夕,蒋介石派人通知,说是就职时穿军常服。他的这套高级呢料军装,自觉穿着适度,于是便穿了去受大礼。
不料礼炮21 响过后,赞礼官恭请正副总统就位时,他忽然发现蒋介石并没穿军常服,而是长袍马褂,旁若无人地站在台上,他穿这一身军常服,相形之下,大有总统警卫官之笑噱。但彼时彼地,已不容更换,无可奈何,只好忍气登上了就职台……此后,为了表示对蒋介石出尔反尔,故意侮辱人的抗议,他再也不穿这套军装。他曾一度想到要把这套军常服扔进扬子江去,但细一琢磨,却又打算把它珍藏下来,其意是想让自己每每看到这套军服,便想起蒋介石的为人!
“德公,德公!”楼厅里响起李宇清的声音,见李宗仁自己在打开一只皮箱收拾衣物,他赶紧走过来,“这事犯不着你亲自做,交待我们就行了。”说着,他转身又打开衣橱门,要帮李宗仁收拾那里面的衣物。
“那些,都不必了!”李宗仁摆摆手,他这才发现,手里还攥着那份电文。
天大亮了。一夜未间断过的枪声炮声更密更近。官邸门前那辆已发动的凯迪拉克牌轿车,已经第三次鸣响了喇叭。他一咬牙,将手里的电文往地上一掷。“走”!便让李宇清提着皮箱,自己拎着那只小皮包,脚步深沉地下了楼。
“追云号”起飞了。天,阴阴沉沉。同机的十几个部属,都面色苍白,睡眼惺忪,除上机时向他请安问早外,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坐在他身边的李宇清轻声问道;“德公,我们飞往哪里?”“飞桂林!”李宗仁斩钉截铁地回答。
“上机前,我听汤司令对机师说是飞广州?”“马上去通知机师,直飞桂林,不得有误!”南京抛在脚下,一座冥顽的石头城!
27
桂林文明路130 号,是一座环境极其优美的大院。北濒波平水净的杉湖,西近繁华的桂南大街,东行不远,过文昌桥,便是举世闻名的象鼻山。
偌大的院子里,除了一幢中西合璧的两层住所和附设的几栋精巧的小平房而外,还建有花坛和喷水池,栽有桂花、香樟、夹竹桃和柳树。高大的门檐,雄伟庄严,大小汽车可以径直开进院落里那宽敞平整的水泥停车坪。在桂林,这应该算得上是黄金地段上的庭院式建筑。它便是刚建成不久的李宗仁的一幢私邸。他在北平行辕任主任时开始动工,前年冬天落成。
李宗仁算是第一次享用这座称心的庭院式住宅。58 岁了,大半生戎马倥偬,四海为家,过去不曾想到要建一幢好房子。抗战期间,秀文在桂花街建了一幢漂亮的两层楼房,德洁在甲山也建了一座别墅。相比起来,都不及这里优越。湖对岸,与这座私邸相望的,是已故广西大学校长马君武先生的故居。这位在孙中山先生首创民国时就出任实业次长,后来又曾任过广西省长的博士,曾自撰门前的楹联:“种树如培佳子弟,卜居恰对好湖山。”这下联用来描述李氏私邸的地理位置,也是切切中肯的。
李宗仁自4 月23 日从南京飞回桂林,便和德洁住在这里。兴许是回到了家乡,加上生活在这么美好的环境里,耳鼓里没有那令人心烦、令人恐怖的枪炮声,且又暂时摆脱了蒋介石的控制,他心情比没离开南京前稍好了些。
桂林的春末夏初,三天两头下雨,加上闷热,空气晦黯潮湿,令人不适。
李宗仁自回桂林以来,老天还没开过一天笑脸。这天傍晚,忽然一阵浩荡的西南风,把雨脚吹住,渐渐地天高云淡,晚霞满天。人说“雾重庆,夜上海,雨桂林”最美,其实并不甚切。雨中的桂林,虽有朦胧山色、烟雨漓江的景致,但绝不及雨住之后的桂林美丽。千姿百态,突兀峭拔的山峰,经过雨的洗濯,或青翠、或灰褐,或深绿,或绛紫,远近高低,层次分明,颇显其皱、透、漏的特色,在碧天的映衬下,犹如一幅幅美轮美奂的水墨画。
“德洁,我们到湖边走走。”晚饭后,李宗仁见天色好转,邀妻子到院子北侧的湖边去散步。他们的晚饭吃得早,因为自他回到桂林以来,每天晚上都有政要和亲友来访。
郭德洁默默地跟着。她感到丈夫有些奇怪,什么时候了?兵败如山倒,连首都南京都已经落入共军之手,江南局面,眼看不可收拾,作为代总统的他,哪还有这般闲情逸致?
杉湖若一张明镜,映着蓝天,映着晚霞,映着湖畔的路树楼房,俨然一幅清新瑰丽的油画。桂林,水墨画和油画交相辉映构成的世界。
“德邻,重毅老(李任仁,字重毅,时为广西参议会议长)和黄中廑(黄中廑,时为广西省政府秘书长)送来的《重开和谈意见书》,你考虑过了没有?”“考虑过了。”李宗仁邀妻子到这如画的湖边来散步,本想排解一下政事的缠绕,放松一阵那被共军渡江的枪炮声震得快要麻木了的心,没想到妻子比他还要不能解脱。不过,他也很能理解她的心情,当总统的人不能摆脱政事的缠绕,当总统夫人的人,难道还能有世外桃源?更何况,眼下已快到生死存亡的关头了。
李宗仁没有再说下文。他和妻子并排着,缓慢地在栏杆边走。拂水的柳枝,荡起微碎的涟漪。风虽然湿润,却比没有风时舒爽。
“他们希望重开和谈,希望共产党不打广西。我也真不愿广西再打仗。日本鬼把桂林炸成一片废墟,这几年好不容易建起了些新房,又打起来……”郭德洁边说边回眸身后的新楼、花坛、庭树,像生怕失去这个安乐窝。
“前几天一回来,在省政府会议厅,我就向他们表示过:绝不麋烂广西!昨天晚上,我出去,就是到李重老那里请他帮我到北平走一遭。我是同意重开议和的,不知健生的意见如何?” “干吗一定要听他的?”郭德洁自李宗仁当上副总统后,知道马佩璋对她有意见,于是对白崇禧也不如过去那么尊重了。
“健生料事是有谱的。不然,‘小诸葛’的雅号哪能喊遍大半个中国?”’“昨夜你去李重老那里,也不让我知道!”“眼下桂林绥靖公署警备司令部的几个头目反议和最力。我怕万一传出去,对李重老不安全。”“李重老答应去吗?”“他满口答应,还劝我拿出西方体育家的风度,干脆承认失败,把军政大权和平让给中共,以免内战继续,生灵涂炭。”说到此,李宗仁心情似乎又沉重起来,他话语有些哽咽,声调流露出沮丧与痛苦:彻底认输,他这一辈子还不曾有过这样的历史啊!“不成功便成仁”是中国军人的传统美德。
郭德洁没敢再问下去,她已经看出了丈夫那难堪的脸色。这几天,她时时安慰他、体贴他。想起她先离开南京而他却留在兵临城下的首都那惶惶不可终日的几天,她深深体会到相安无事的可贵,天伦之乐难得。她不敢再惹他伤心。
湖面漂过一张桂林人称为“鸟排”的小竹筏。五根海碗粗的楠竹,首尾用火煣翘,结成扁舟一叶。渔人在其上或放笱,或下网,或垂钓,运行轻捷自如。那鸟排上坐着个戴晴雨两宜棕丝斗笠的渔翁,悠悠然一只手轻划着木桨,一只手紧握着那根被坠弯的钓竿,看样子,像是钓着了一条大鱼,移竹筏与之慢慢周旋。
“德洁,你看,那渔翁多出味,正钓着条大鱼呢!”李宗仁停下脚步,凭栏而立。
郭德洁自然也停下足来,依挨着丈夫,强作兴致地观看不远处那渔翁的“钓技”。其实她并不喜欢看钓鱼,甚至对吃鱼也无大兴趣。
“宦海浮沉,人世沧桑,难免的事。”李宗仁眼盯着湖面上那精彩的场面,口里喃喃地说,“将来我下台了,也回来钓鱼消遣,你可知道,钓鱼比吃鱼更有味。”“就你现在的地位,哪会有那么清闲的日子。”郭德洁看李宗仁对钓鱼那津津有味的样子,有几分不解地说道,“即使和老蒋决裂,和中共重开和谈且又成功了,你也是中央人民政府的副主席,还不知是回南京,还是回北平。”一谈到和谈,李宗仁的神经马上就紧张起来。说实在的,他正为这事犯难。他回到桂林之后,不独在桂林的军政要人向他“上疏”,退避香港的李济深和黄绍竑,也都给他来过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