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老指着长联告诉李宗仁,这是民国十年(1921)秋,邹鲁以孙中山大总统特派员身份奉命由粤赴邕劳军,路经桂平,游览西山。县衙在龙华寺文昌阁举行宴会,席前,由孔文轩出上联征对下联。邹鲁先生即席把下联对上,宴席才开始。陈长老盛赞这副对联即景生文,工整贴切,文采斐然。还说桂平地方,果真如上联所说,是地灵人杰的,历来的外籍人到桂平来,当官作府或驻军设防,总爱在桂平寻花问柳,娶妻纳妾……
那次游西山,兴许是被绮丽风光所吸引,陈长老一番话,言者或许有心,听者完全无意,一去两年之久。现在,被眼前这红衣女郎所引发,李宗仁忽然又回忆起来。
毕竟是军人。李宗仁倏地放下望远镜,直挺挺地站在桌边,再也不往窗外眺望。人的心情有时得强行控制,他想压一压那略略有几分可怕的思绪——现在是什么时候?
不一会儿,副官兴冲冲走了进来。
“总司令,我打听清楚了,那女子姓郭,名月仙,年方二九,现在县女子师范读书……”“龙仔,你给我说这些做什么!”李宗仁频频摆手,紧皱浓眉,脸色沉郁,“快给我备马,我要到三角嘴去……”
2
桂平临黔江的码头边,有一个叫浔州酒楼的吊脚楼式的水上饭馆,主营水产、海味。酒楼三面临江,通窗连壁,宽敞通透,临窗可欣赏舟楫帆影、江山秀色。确如广西山歌所唱,“桥底有水桥面凉”,饭馆因坐落在水上,餐厅里空气显得格外清新凉爽。因此,布置得比一般饭馆要讲究,膳食也比一般饭馆高档。来这个饭馆就餐饮宴的,多是些有钱的或是有些身份的人。
这天,当晚霞把本就微黄的江水染上一层金彩的时候,浔州酒楼的老板急急忙忙在店门的串枋上挂了四盏走马灯。然后,一反常态地端来张骨牌凳,似笑非笑地在门口挡住想来饮酒的客人——今晚,这酒楼已被浔州水上警察厅厅长郭凤岗全席承包,他要宴请定桂军总司令李宗仁。李宗仁自将司令部移驻桂平以来,郭凤岗曾设家宴与李宗仁小叙过数次,终因厨子水平一般,未能尽兴,加上家中有老有小,有些话不便交谈,今晚特邀李宗仁到此畅饮畅叙。
约莫五点来钟,郭厅长换了便装,潇洒利落地和夫人刘氏来到浔江酒楼。自然,主人是要先来此恭候客人的,更何况李宗仁这样的客人,既是他的上司,也是他多年前的同学,无论怎么说都是要巴结一番的。
郭凤岗是桂平三合水村人,出身寒门,幼时曾在本村蒙馆里读过书,终因家中经济拮据而辍学。凤岗天赋聪颖,不安在本地务农,加之乡人常以“人不出门不为贵,火不烧山地不肥”的俚语相劝,于是立志外奔,图谋进取,于1908 年与同村杨一文、杨梓香二人到广西省桂林谋业,得进桂林蚕业学校学习。三个月后结业,二杨离桂返回桂平,郭却矢志不移,“义无反顾”。时值桂林广西陆军小学堂第三期招生,郭凤岗即报名投考。
当时报考者三千余人,只取百余人,郭凤岗以优良成绩被录取,适与李宗仁同学。郭凤岗性格顽强,英勇不屈,而李宗仁亦英勇强悍,不甘人后,两人相处甚好。陆小毕业后,郭凤岗接着考取湖南讲武堂,而后又转入武昌讲武堂和保定军官学校。而李宗仁则转到广西陆军将校讲习所任职。两人虽各自南北,但仍有书信来往。
郭凤岗在保定军校毕业和李宗仁离开将校讲习所后,都在陆荣廷的桂军手下任职,但隶属不同,少或相见。1921 年,粤军援桂,陆荣廷败逃。
郭凤岗随陆荣廷出走安南,李宗仁则宣布独立自治,在六万大山一带活动。
1922 年夏,粤军总司令陈炯明背叛孙中山,将粤军全数调回广东,陆荣廷东山再起,在龙州就任北京政府任命的“广西边防军督办”。1923 年初,陆荣廷图谋再度统一广西,拟联合当时驻于玉林一带的李宗仁部队,派郭凤岗为特使,前去与李宗仁谈判。其时,李宗仁已看清陆荣廷势不如前,不愿再委身于其下,而想与黄绍竑联合统一广西。因此,反以同窗故友之谊,挽留郭凤岗在他部下供职。在进驻桂平后,李宗仁任命郭凤岗为浔州水上警察厅厅长,仍兼任李宗仁的参谋。郭凤岗是桂平人,在本土为官,左右逢源,自然也极力为李宗仁抬轿,因而两人相处一如前时同窗之谊。
故旧新谊,李宗仁和郭凤岗之间情同手足,亲密无间,且李宗仁又没接家眷来桂平,郭凤岗有请,只要不是有军机要事,他是必到的。不过,以往郭凤岗请他小叙,都在家里,今日却偏要到浔州酒楼去,李宗仁莫名其妙。
从宣化街司令部到浔州酒楼,不过一二里地,李宗仁不骑马,也不带侍从,兀自一人,一身戎装,落落大方地向浔州酒楼走去。一整天都断断续续地下着小雨,碰巧到这傍晚时露出了一丝阳光,淡淡的光晕勾勒出李宗仁那威严的“国”字脸,壮实的身姿。多年军旅生活练就的军人步伐显得颇有力度,一个典型的军官,33 岁的总司令。
郭凤岗眼利,老远地见李宗仁走过来,大步流星地迎过去,一把拉过李宗仁的手说:“德邻兄(李宗仁,字德邻)怎么不骑马来?失迎,失迎。”“梧亭(郭凤岗,字梧亭)今天为何不在府上叙谈,偏要来这里破费?”李宗仁比郭凤岗大一岁,彼此因有同窗之谊,无外人在场时,都不称那些什么司令、厅长的衔头。
“德邻兄,今日有军机要事相商,家里非说话之地。”军机要事在家里不更好保密么?这梧亭究竟卖的什么关子?李宗仁颇费猜疑。不过,看到郭凤岗那挂在嘴角上的狡黠的微笑,他料定不会有什么凶事。
郭凤岗迎着李宗仁走过一座两丈余长的吊桥,步入浔州酒楼餐厅。郭夫人刘氏一副质朴憨厚的模样,笑吟吟地迎上来。她着一身蓝卡其布唐装,青呢布面胶底鞋,看上不像是个厅长太太。不过,她口齿倒挺伶俐:“总司令今天真是满面春风。快,请坐,请坐!”作陪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水上警察厅缉查科陈科长的太太董氏,另一个是王县长的姨太太季氏。
五个人统包了这能摆十余张大圆桌的酒楼,本已够清静。老板知道今天这宴席上的客人不同寻常,还特意加了两块六扇的屏风。李宗仁一看,感到颇不对劲,既是请我来谈军机大事,为何尽弄些太太来作陪?姑且不论她们懂不懂得行军作战,就女人的那张嘴,还能保得了军事机密吗?
郭凤岗也不言声,只招呼厨子上菜,劝李宗仁喝酒。今晚的菜恐怕要算这浔州酒楼的名牌货了。什么海参、青蟹、龙虾、鲵鱼、鳝肚、飞螺……
这些平日里人们难得吃上的海味,一应是刚从广东搭船运来的,新鲜、味美。
李宗仁酒量不大,平素也不狂饮,只浅浅地喝,一边品菜,一边叙谈。
郭凤岗只顾像个老食客似的介绍这道菜如何鲜美,那道菜如何讲究,酒过三巡,话语还不入主题,不挨边际。
又过了好一阵,王县长的姨太太才用带着几分嗲气的口吻问道:“李总司令到桂平已好几个月了,怎的不把李夫人接来呀?也好让我们做个伴嘛!”“唉,一言难尽哪。”李宗仁稍稍有些为难地说,“我们当军人的,四海为家,孤独惯了。”陈太太长得有几分姿色,今晚来赴宴前想必又画了眉,打了些胭脂,加上饮了两杯酒,不免有些下意识地搔首弄姿。她用双手背托住粉腮,毫不忌讳地说:“李总司令说得也绝情了些。你们男人四海为家,女人又何尝不可四海为家。再说,李总司令现在只身一人在桂平,哪算得上有个家呢?”“是咧是咧,”郭夫人接嘴说,“世界上没有男人或没有女人,都算不得是个家呢!”李宗仁这才把军帽取下来,挂在屏风的小柱上。他斜睨了一眼身旁无语的郭凤岗,心想,你老弟今夜来此设宴待我,原来是想劝我把夫人接来桂平,这犯得着如此这般吗?还诈称有什么军机大事呢!李宗仁浅浅抿了些酒,又夹了片飞螺缓缓细嚼,感慨地说:“也不是我不肯把他们母子俩人接来。眼下,一是我们与黄绍竑部联合讨沈的战事在即,二是我想让幼邻在上海幼稚园打好学前基础。桂平这地方幼儿教育缺乏,秀文也自是无法来此地。”“哎哟,李总司令也难怪是个帅才,”王县长姨太太把酒杯一放,扁着嘴翻着眼说道:“真想得高看得远,只顾望子成龙,连夫人也给冷落了。”李宗仁心中自有难言之苦,也不再辩解,只憨实地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说:“今晚这海味确实鲜美,久闻名声,我这是第一次到浔州酒楼来品尝,果名不虚传也。”郭凤岗虽在一旁缄默无语,那双剑眉下微凸的大眼,一直机灵地观察着李宗仁与太太们说话时的神色。太太们的话语,不是没触动李宗仁的心思,而是李宗仁当下确有难言之苦。作为一个将领,在下属和地方长官的太太面前,他不由自主地要保持一种严肃与庄重。
自然,郭凤岗也不会长久缄默。作为今晚这特别宴会的东道主,他是要讲很多话的。近来一段时间,他似乎感到李宗仁生活太孤寂。三十多岁的男子,身边怎么不需要妻子的体贴与温慰?李宗仁不接妻子来桂平的原因,其实他平日里已在李宗仁的言辞中得知。正因为如此,他这个李司令的同窗,又是在故土为官的人,何不就此巴结一下自己这位上司,为他在此地另找一位娇妻?一则可解李宗仁的孤寂之苦,二则于旧谊上又增添一层与上司的特殊关系,日后大树底下好乘凉。所以,他早些时候便与其妻刘氏吹风,叫刘氏注意觅寻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子。刘氏前几日与陈夫人、王县长的姨太太同游西山,于龙华寺见到一个美丽端庄的妙龄女郎,既不进香许愿,也不求神拜佛,只是反反复复地在檐柱旁吟诵孔文轩和邹鲁的那副对联,神情亢奋,仪态非凡,俨然一位气质文雅、学识渊博的才女。
经一打听,才知道是桂平女子师范的学生,姓郭名月仙,本镇营造业“郭成记”的女儿,年方二九,尚未婚嫁,于是,起心要为李宗仁拉红线玉成此事。但郭凤岗深知李宗仁生性较为拘谨,一时恐难应允,才决定借浔州酒楼的佳肴美酒,吊起李宗仁的胃口。刚才,太太们层层逼进,李宗仁或是木讷地顾左右言他,或是顾虑重重,郭凤岗这才打算香火棍拨灯芯——挑明来。他凑近李宗仁耳朵,轻声地说:“德邻兄,刚才她们三位哪里是劝你把嫂夫人接来桂平,而是劝你在桂平再纳一房呢!桂平这地方的女子,可爱的不少,历来有些身份的外籍人都喜欢来此地相求。仁兄何不也步人后尘,在这里选一个,免了孤苦寂寞?”郭凤岗一席话,使李宗仁脸色顿时沉郁下来,本就不平静的心,若风掀原莽、浪拍礁石。人非草木,岂不具七情六欲?秀文虽是朴素无华的农家女子,然糟糠之妻毕竟恩重情深,如今怎好又另娶他纳?李宗仁微闭着眼睛,轻缓地摇摇头,像释放久负的积郁,长长地叹了口气。
“哎哟——李总司令叹什么气啰?”王县长的姨太太拖长嗓音说道,“枪林弹雨,出生入死的战场上恐怕李总司令都不曾叹过气。如今我们想成全一件好事,李总司令反而感到为难起来,真是茄子倒开花,笋子倒发芽咧!”“总司令,这事有何为难叹气的?”郭夫人说道:“你若不肯娶,只需讲个‘不’字;若肯屈就我们的一番心意,答应娶,只需点个头。连人我们都为你物色好了,包你满意呢!”李宗仁听郭夫人居然说连人都物色好了,不免大吃一惊。他睁大眼睛看着郭凤岗,心说,你这家伙,已经在背地里把事情做到了这一步,这不是要把我逼上梁山吗?
郭凤岗猜中了李宗仁的复杂心情,只管用手旋着酒杯,微微笑着说:“德邻兄,我看你也不必过于拘泥旧俗。当今之世,男人娶三妻四妾的,只要养得起,未尝不可。恕我举个实例,季姨太不也有两个‘姐妹’吗,王县长还是你们临桂人呢。”“就算是再娶个平妻(当时广西实行平妻制,即妻妾平等),不偏不倚,不分大小,有什么不可?再说,找个才女,日后于总司令的事业也会多有襄助嘛!”陈夫人也插嘴相劝。
李宗仁的头居然有些晕起来。军机大事,战地决策,他从容不迫,指挥若定,而今对这男女之事反而六神无主,左右为难,他自己也困惑不解。
他举起手边那高脚酒杯,一口把那半杯桂林三花饮干,沉声闷气地说:“容我仔细想想再说。吃菜吧,吃菜吧。”郭凤岗见李宗仁心已被打动,故意暂且撇开此事,附和李宗仁吃喝应酬起来。
太太们嬉嬉笑笑,旁敲侧击,弄得李宗仁心里愈发扑腾。直到酒酣耳热,李宗仁才红着脸问道:“你们说人都为我物色好了,究竟是什么人哩?”王县长姨太太打着哈哈说:“李司令毕竟是英雄,自古英雄爱美人。
我们为你物色的,是身材窈窕、仪态倩雅,一看你就爱得舍不得离开的人呢。”“就直说了吧。我这个人喜欢直来直去,莫尽转圈子。”李宗仁反而显得有些急切起来。
“桂平女子师范的校花——郭月仙……”“郭月仙!”李宗仁下意识一惊,脑海里突然闪现出那天早上骑马路过万寿宫看到的女学生和前日在司令部临江阁楼看到的红衣姑娘,真没想到事情有这么巧。难道真是天意,真是缘分吗?
“郭月仙,你见过,认得?”郭凤岗见李宗仁的神情,追问道。李宗仁不置可否。
“德邻兄,明天是星期一,女子师范的早操后是长官训话活动,就请你去训一番话,彻底认识认识那朵校花,如何?”郭凤岗似早有布置,迫李宗仁就范。
李宗仁仍旧不置可否。透过屏风的缝隙,他眼睛盯着门头的走马灯上的金陵十二钗。
3
李宗仁和衣躺在司令部阁楼左侧的卧室里,默默地睁着眼睛。窗外的天,黑黢黢的,像倒扣的锅,没有一丝风,是春末时雨前的闷热天气。即便是心绪宁静的人,在这时也不免焦躁难适。那盏勤务兵帮他点亮的大马灯,兴许是因为空气湿闷,玻璃罩上蒙着一层薄雾,使灯光晕黄晦暗。
他眉宇拧结,嘴唇紧闭,像是临战前在进行严肃地、周密地思索。其实,他是在焦急地等人,等郭凤岗——他上午到郭月仙家去了。他想快些听到郭家的消息。
昨天早上,李宗仁一身戎装,威武抖擞地到万寿宫去了。他是按郭凤岗的安排,趁训话之机去细睹郭月仙的芳容的。前天在浔州酒楼晚宴时的不置可否,实际是默认了郭凤岗的安排。李宗仁也并非犟到一头出(桂林方言,即犟到底的意思)的人,他打算试试。至少,他认定劝娶者均无恶意。